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心动过速 作者:鶴望兰   文案:   心动过速:指每分钟心率超过100次。   国民偶像一线男星——时钧见到小阮教授的第一眼,体验了以下的完整症状:高热、缺氧、心跳过快以至于不能维持有效的血液循环。   在他轰轰烈烈时长为20个月的追求中,小阮教授拒绝了他70多次,邮件和书面的各一半,口头通知数不胜数。   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在一起的第三个礼拜,时钧就被高岭之花一脚踢开了。   三年过去,这个破镜一定要圆起来!   深情霸总妻奴攻x天才疯批冰山美人受   内容标签: 强强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阮雪榆,时钧 ┃ 配角:安德烈,克劳德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九亿少女梦追我两年,两礼拜被踹   立意:爱情价更高 第1章 美人折枝门前过   不是美,是完美。   房东是个远近闻名的同性恋,整个圈子0的梦中情1,见到阮雪榆的那一刹那,轰轰烈烈地炸出来这六个字,脑门都被劈焦了。   他的朋友说:这位小阮教授是刚刚归国的特殊引进人才,在罕见病领域世界闻名的顶尖专家,他想在这附近找一个干净安静的房子。   然后是半开玩笑的特别提醒:他家里有皇位要继承,房租尽管狮子大开口就是,可不要被高岭之花的美色迷惑了!   高能预警完全无效,房东脑袋里飞过满屏的“我操!”   眼前的这个人有着象牙一样冰冷的皮肤,就像一束月光,一支银剑,轩敞的朱庇特殿堂里精琢的神像,生来就是要被崇拜和朝礼。   阮雪榆鬓角严整,下颌线条收得利落又优美,微微美人尖冲印堂,眉峰玉弓成的一样,骨相惊为天人到这样的地步,皮相根本就不重要了。   他额头光洁,后颈雪白,和质感极好的黑衬衫形成鲜明对比。劲腰一束,背挺腰直,像是练过很多年的芭蕾一样。五官不乱不浊,双眼带有某种水墨的烟灰色。淡泉似得眉目下一颗朱砂泪痣,烈酒浸泡过的罂粟花籽,世上没有哪种红色能比得上它。   阮雪榆花了整整两个小时打扫卧室,每一个角落都被关照过三到五次。   他正一边回邮件,一边等着房东来换门锁。邻居其实都是一个学术圈子的熟人,都来祝贺阮雪榆的乔迁之喜。   阮雪榆带着浅而礼貌的笑,天生有条有理,永远逻辑严明,唯独少了真实欢欣的情绪。就像是一堵死墙,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瓦,无懈可击。   大家碰了一鼻子灰,留下蛋糕零食悻悻离去,让阮雪榆这个生活在月球无机质中的大家闺秀,继续独自美丽。   阮雪榆为了处理一份棘手的专利文件,在飞机上敲了十三个小时的键盘,超过三十多个小时没吃东西了。   VPN还没买,国外网站加载得很慢。趁这个时间,他随便抓了一个邻居带的小零食。   阮雪榆过于心不在焉,刚咬一口,眼睛里马上就冒泪花了。   他盖着半张脸,马上要去找水喝的时候,门铃响了。   “阮老师,我是你的房客,方便进来么?”   眼眶又被泪水挤得视线模糊,他急忙拿纸巾去擦,根本就没看对方的长相。   就感觉这个人很高大,声音好听得不像真人。   阮雪榆的“你好”都没说完,那个人就忽然挤了进来,语气特别慌张:“你又吃辣的了?”   阮雪榆胸膛小幅度地起起伏伏,睫毛饱蘸泪水,剧烈地颤抖着,喉头一串低哑的咳嗽。眼睛红红又湿湿,就像盛了两杯玫瑰花露。脸颊滚烫,谁碰了都要缩手。   大门一摔。   一小会后,那个人回来了,满满窸窸窣窣的塑料袋声音。   牛奶、花生乳、冰激凌、白巧克力,一杯很浓很热的白糖水,还有西替利嗪、氯雷他定,各三盒。   阮雪榆辣椒过敏,特别严重,这一小口零食差点要了他的命。   一系列蜜糖急救方案之后,他终于一眨眼,花苞闭合,泪水簌簌尽然落下。   “我们去医院,好不好?”那人说。   视线重新清楚,阮雪榆惊诧地抬头:“时钧?”   时钧抱着一杯热可可,套了一件毛茸茸的深灰上衣,显得很放松、很居家,他笑着说:“阮老师,你终于回国了,以前的不愉快忘掉好吗?”   空气里有太妃糖的粘腻和甜蜜,但并不会显得幼齿。相反,时钧的低音是磁质的,是特别成熟好听的男声,却带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愉悦感,煞有其事,别有用心,像是裹着金色糖浆的砒霜。   阮雪榆没有去握他的手,带着不可置信的神色,转身就进了卧室,拨通了他哥哥阮微的电话。   “你在做什么?你找的房子,你是故意的?”   阮微正在开会。电话这头,只听见他叩了一下桌子的声音,与会人员齐刷刷全都闭嘴了,恭敬地目送老总去接这通极为重要的私人电话。   “停止介入我的生活,停止利用我为你和Amford牟取不正当的商业利益。”   阮雪榆平静的语气之下波涛汹涌。   阮微的信号突然有点不好,应该是从专用电梯上去,回了办公室和他慢慢商量:“反应这么大,刚刚见到初恋男友了?”   可以明显地听到阮微把水杯放下的声音,然后他把手机从左手换到右手,另一只垂下的手在助理递来的合同上随手签了个字,然后拿一只茶匙在杯里搅来搅去,叮叮咚咚得碰到杯壁上。阮微说:“时钧在旁边么?你让他看看,有你这么和你哥说话的吗?”   “我会搬出去。”阮雪榆说。   “人家现在不仅是大明星,还是幕后投资人了,在医疗大健康板块做得很好。我有一个一直很心仪的三期项目,想从他的手上接过来。”   阮微已经尽力了,不将他想让弟弟去卖身的意思说得太露骨:“三层的房子,你天天呆在实验室,早出晚归,见面都很困难。你当坐牢坐三个月,帮帮哥哥怎么样?”   阮雪榆面不改色:“我拒绝。”   然后他立刻挂断了电话,连同手里一枚红黑色的U盘,将手机卡扔进了垃圾箱。   然后阮微开始给他弹电脑微信视频邀请,挂断一次后,厚厚的资料就发到了他的邮箱。   阮微说:“这个罕见病的海内外共线要是能做起来,你知道能救多少患者的命吗?你这是仅仅帮我一个人吗?”   时钧歪在门框边上,可可还没喝完,嘴角带着棕色的浮沫。不知道他在那站了多久了,像一只品种名贵的大猫那样闲散优雅。   他可真是英俊,鼻梁又高又挺,有一点偏欧美人的长相,多看人一眼,就会对方浑身发热。   阮雪榆冷静了一点,恢复没有什么表情的样子。   时钧身后的是行李,他说:“我想阮总是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只是和阮总说最近想找个房子而已。其实不管我住哪里,这个项目我都会转让给阮总的。阮总他是好意,但是让你不开心了,我做得太不好了。”   然后他干净利落地说:“我就是来看看阮老师的,打扰你了,这就走。”   到了入夜的时候,阮雪榆整理书房,才看见时钧走得并不干净。   他留下一个敞开的小行李箱,里面的每一件东西,都让阮雪榆移不开眼睛。   香水——   爱马仕的雨季后花园,咸奶油般的醇滑感,海的湿腥。   阮雪榆想起了时钧热烈、滚烫、火辣,不计后果,永不退缩、幕天席地让人窒息的追求,全都写在他深情又璀璨的目光里。仿佛他的爱情已脱离了凡尘和名利的桎梏,显得那样高贵和英勇,就要被莎翁写进十四行诗。他的双目灼灼炽炽,看着阮雪榆的时候,就像是胶着在了一起,若是阮雪榆稍微滑开一点,他立刻追逐过去,继续深情地凝视和表白。   他的情话是那样柔情而婉转,坚定而无畏。   他追了阮雪榆一年零八个月,不算日常劝退,阮雪榆光是正式的拒绝,就发了一共七十多份。   时钧却从来没有尴尬或狼狈过,就像是遍体鳞伤的希腊英雄,永远都不会停下追逐女神海伦。绝无仅有的几次,阮雪榆把话说得太严重了,时钧露出湿漉漉的受伤神情,像是一边要高歌着他神圣的爱情,一边倒在湖畔缓缓死去的奥菲利亚。   他那么真诚,若是回绝了他,好像是将天赐的神谕拒之门外那样愚蠢。   睡衣——   那是一套乳白色的丝质睡衣。   那天他头发也没打理,天生柔软的发质也不太毛躁,就这样去给时钧开门,像是一只树洞里钻出来的小松鼠,腮下还藏着满满当当的坚果。   他反复拒绝:“没有可能。”   然后阮雪榆就被他抵在墙上,口腔里的每个角落都被温柔又强势地舔舐了一遍。   他说了无数句“拒绝…我拒绝”,却被时钧吻得模糊不清,熊熊燃烧的欲火漫山遍野。   “唔唔”变成了“呜呜”。   他们的初吻和初夜在同一天发生,时长不可思议。   浴巾——   时钧摸着他光洁的腰肢,热辣地亲吻舔舐。他的声音湿湿的裹着甜甜蜜蜜的爱意,自己则发出美好兼痛苦的喘息。   像是冰山撞上了日球,哗哗啦啦,春江决堤,水漫金山。   他们毫无理智地做爱,接了无数个甜到极点的吻。   这个小行李箱,勾起了阮雪榆唯一的、所有的爱情回忆,完美、有效地像一个预备已久的阴谋。   紧张又缠绵的场景在脑中挥之不去,阮雪榆心里忍不住滚烫起来。   可是,他们已经分手三年了。 第2章 推敲风月旧情怀   阮雪榆是这样隐而不露的谦谦君子,绝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成语字典中“为人师表”的标准配图。   他的脸映在超净台玻璃窗上,眼神专注而平静,微抿直的唇角显得拒人千里,心无旁骛地工作了一上午。   然后,快吃饭的时候,他猛然发现——细胞株一开始就拿错了。   细胞房常年控温,连墙壁都泛着嘶嘶的冷气,液氮的罐子不知道谁开了,正在漏气。细胞房云雾缭绕,仙气腾腾,将茫然的阮雪榆熏陶得像要羽化飞升了。   他从没犯过这么低级的错误,橡胶手套绷紧,疯狂地对自己的手反复酒精消毒,好像这样就能洗掉愚蠢一样。   整个午休时间,他本来都应该在默默反思,可是完全无法进入状态。   课题组招了五六个喜鹊似得年轻女孩子进来,一天时间,就已经是桃园结义的生死之交了。   她们伟大友谊的缔结枢纽是:只要你喜欢时钧,我们就是好朋友!   实在是过于吵闹了,阮雪榆不得不关注她们,可是他想不通为什么。   她们为了给时钧打榜,哪来的激烈情绪能将手机按得砰砰发响?更不明白她们为了时钧,可以在网络上与人真刀真枪地“问候”起来。   她们心疼地说:“赶紧把黑评刷下去!哥哥看到这些一定会很难过的!”   他?时钧?他这个人会难过吗?   阮雪榆对他说过无数次的“我拒绝”,随意、潇洒、张口即来,甚至后来成了一句口头禅,多么无心的残忍。   阮雪榆很少喜怒形于色,但那种的压迫感让人无处遁形,甚至于都不敢抬头去看清他的目光是否凌厉,他的脸色是否冷酷。那三个字是重逾千钧的金石铿锵,刮过一阵八千度的太阳热风一样,能把人的所有希望全都燃烧殆尽,连骨架和灰烬都不剩。   面对这种大自然都创造不出来的恶劣绝境,时钧一次也没有退缩过。   以至于阮雪榆很长的一段时间,想起他来,只有“百折不挠”四个字可以形容。   阮雪榆任由自己情绪不明着。   他虽然严肃,但是很沉默,就算学生犯了严重的粗心错误,他也从不轻易责骂,更别提干涉她们的追星爱好了。女孩子们在这样的教授手下干活,开心极了,实验只要一有空闲,便肆无忌惮地聊起时钧。   三年了,阮雪榆根本没有碰过国内的社交媒体。   回国以后,他虽然有所预料,但却仍然十分惊恐地被无处不在的“时钧”空气包裹了。   他的心里开始被数不尽的马蹄子踏翻了天。   当年,时钧追他的第一个礼拜,就开始创造各种偶遇。   阮雪榆这个人有点机械化的强迫症,习惯每周二四六的2:00、4:00、6:00去健身房。   这么刁钻的时间,每次都能碰到时钧,大多数时间他是在游泳。   时钧按着泳池边上,双手一撑,整个动作矫捷流畅,毫不费力地就上了岸。他身上肌肉均匀得当,身材并不夸张,但每一块肌腱都蕴藏了无限的爆发力,就像一只猎豹那样修长优美。他将垂在眼前的湿发拨到脑后,朝着休息区走去,一边走,两条明晰的人鱼线伴着步伐起伏。   他属于健身后胡吃海喝的类型,手上一杯饮料分三层,白的雪顶,绿的抹茶,棕色加糖浓缩巧克力的,底部还沉着许多料,像在拿吸管喝八宝粥。   阮雪榆频繁见到时钧,当时没在意,也没多想,时钧却不打自招了,笑着问:“阮老师,我是不是有点太刻意了?让你不舒服了?”   时钧露出一点恰当好处的笨拙表情:“我没有这样过,分寸掌握不好。”   阮雪榆是个简单的人,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他觉得无端的乱想只会扰乱工作思路,就没理会时钧古怪问题。   “我本来规划的也是隔三差五,交错地来撞的。可是我太想见到你了,每天都忍不住出门,告诉自己下次不去,下次不去了,明日复明日,这也是拖延症的一种么?”时钧继续坦白。   阮雪榆当时刚交接完一个项目,是个比较放松的状态,就没注意到时钧坐得很近,早就突破了社交安全距离,运动后的热热鼻息吐在他的脸上,然后他说:“阮老师,上过那堂课以后,我就感觉自己开始病了,可能需要常常来找你挂号,让你治一治了。”   时钧疯狂而虔诚的爱意,就像是火炭发了一场高烧,阮雪榆毫不留情拨下的狂风暴雪,都无法让它冷却一分一毫。   和他相比,过去所有的追求者都是那么柔弱、易碎、毫无诚意。   可惜,阮雪榆那个时候还不明白这有多危险。   时钧这个名字像是绿色的毒雾、红色的瘟疫一样,弥散在他所到的每个地方。   地铁上、校园里、电视广播、微博论坛,无不是他的消息。   打开音乐软件,都是他的开机语音。   他拍戏伤了一根手指,霸占了一天半的热搜。   分手就从对方的世界里死亡,这是一个合格前任的基本礼仪。   可是时钧却在阮雪榆的每一根神经上反复横跳。   阮雪榆给自己解压的方式,是把手表的腕扣来回地折。   他本人和手表一起被这么折磨了一个礼拜后,终于开始查回美国的机票了。   不管是坐着还是站着,阮雪榆从脊骨到头骨的一条线永远都是笔直挺拔。   可是今天,同事邱老师看他背肌紧绷,头却是低垂的。   她是个胖胖的中年妇女,爱穿高跟鞋,像是一根插着签子的棉花糖,笑嘻嘻地说:“阮教授,你的那个小学生现在是大明星啦!你去要几张签名照,今年的实习生工资都可以全免啦!”   在女学生旷然持久的震惊中,她说了惊世骇俗的一番话:“你们原来都不知道吗?大明星以前来我们这里取景拍过戏,第一天就被阮教授劈了下马威,气得要死了啦!”   临近下班的时候,阮雪榆接到了阮微共进晚餐的邀请。   他其实有几乎确信的预感——这顿饭肯定不是只有他们兄弟两。   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去了。   到了地方,阮微眯眼笑笑:“小榆,你看起来好像好失望?你哥果然在你心里没地位。”   阮雪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没有必要和自己的哥哥做无用社交,就沉默着吃晚饭。   时钧终于姗姗来迟。他拆下厚厚的伪装,人小了一半。   可能和容貌有关系,时钧太过耀眼,以至于过于锐利,即使他千方百计刻意隐藏,有时仍然止不住锋芒毕露。   而阮微也是高大英俊,却拥有成熟男人的亲和和爽朗的笑,一丁点攻击性都看不到,他坐在两个人中间,动作和语言都在说:他是一个努力的和事佬。   “好了,咱们今天是来谈正事的。你们两暂时息战!”阮微用刀叉轻轻敲了一下盘子。   时钧想让阮雪榆当他被投公司的CSO,开价不菲。   阮雪榆说:“谢谢,不感兴趣。”   但是另外一个项目阮雪榆很感兴趣,研发团队是阮雪榆的校友,一直都有联络。   阮雪榆的工作是大于一切的,所以就这么愉快地、宠辱皆忘地敲定了合作关系。   阮微夹在中间,保证宾主尽欢,像在陪两个甲方爸爸。   “昨天怎么不回我邮件?”他随口问道。   淡淡地“嗯”了一声,阮雪榆说:“因为周日喝醉了。”   阮雪榆不是那种干瘪枯瘦的木头美人,时钧早就切身实地地见识到了。   他记得某一次回去的车上,喝醉了的阮雪榆问:“哪啦呀……”   酥酥麻麻的一声,带着针针春雨似得绵密的鼻音。   他微微启齿的唇,淡红,就像是清晨滴露、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一样,乞求着男人的亲吻。 第3章 牡丹含露真珠颗   当年的时钧动用了全部的忍耐力,强行掐灭将阮雪榆就地正法的恶念。   可是今天不同往日了。   阮雪榆不再粉嫩而纤弱,他就像是成熟的水蜜桃那样,汁水四溢,鲜红欲滴。   他吃了两块酒心巧克力,醉了不至于,就是迷迷糊糊沉沉昏昏的,代表着意志力没那么坚定。   他们住一个小区,就被阮微强行塞进了一辆车。   一个小时的车程,空气尴尬到可怕。   车窗没关紧,阮雪榆就那么随意歪着。   时钧看他好像非要把自己吹出头风来,气笑了:“阮老师就是吹得头疼,也要离我这么远么?我是蟑螂,是小老鼠么?”   “我坐远一点好不好?阮老师,求求你,别着凉。”时钧看不下去了,努力往左边挪,让偌大的车厢中间更加空荡荡的,阮雪榆还是不肯把头从风口挪一点。   时钧明明能遥控,但他非要绕过去,从阮雪榆的那侧关窗户。   他磨磨蹭蹭地,希望这是个手摇的窗户,让他耽搁上一年半载,就这么和阮雪榆保持着亲密距离。   阮雪榆没讲话,深冬季节,吐气很明显,时钧的呼吸缓缓地洒在了他的脸上。   “不冷了。”时钧反反复复地关上了窗,然后顺理成章地挨着阮雪榆坐了。   阮雪榆低着头,只是不断刷新邮箱,垃圾邮件文件夹他都看完了。   “阮老师好小气,我跟你讲这么多话,就知道看手机,都带不回我一句、理我一下的。”时钧悠悠地说,他没有给阮雪榆任何思考的时间,马上用极其漠然的口吻,紧接着说:“公事公办,咱们以后是要实时沟通的,我说的是这个项目。从前的事情,我都忘得差不多了,阮老师好像还走不出来,以后也释然一点,对大家和公司都好。”   阮雪榆的表情北极洲的一座漂浮的冰山那样,永远完好无损,就是马萨瓦的熊熊烈日,也烧不开一丝一毫的裂缝,可是他头一回听到时钧用这么公式化的口吻对自己说话的时候,手腕上的那一圈小叶紫檀,被他摘了下来,放在手里反复地摩。   时钧永远落落大方,带着十分自然的笑,三年前的他乖巧又柔驯。就像是一只逡巡在羚羊群周边的猎豹,用善意的荒草和谦卑的沙砾掩盖自己的斑斓毛色,但不知何时会突然发起猛攻,一口咬断猎物的喉咙。   猎物的自觉是随时保持机警,远离危险,在四蹄上插满十针肾上腺素,但这显然不符合阮雪榆平稳安泰的处世哲学,他不喜欢任何意料之外,而时钧是一桩飞来横祸。   而今天,这桩大祸突然说:我从良了!   阮雪榆惊讶至极,像是灼烫了一般,想要赶紧浇灭自己的异样情绪,说起另一个话题:“我想要你的三张签名,你方便?”   时钧大大方方地从椅子的储物盒里掏出马克笔:“签哪里?”   他做了一个低头寻找的动作,好像是随口无心一问:“没有纸,签在阮老师身上。”   阮雪榆侧头没回答他,雪白的脖颈泛起一点红色。   时钧就特别光明地打量起他来了,边看边笑:“阮老师身上哪里方便?哪里最白?让我回忆一下,手?脖子?后背?大腿?还是……”   时钧的眼神是一丝一寸地描过阮雪榆,看见他形状优美的菱唇,微微动了两下,好像想说什么,终究没开口。   阮雪榆睫毛浓密纤长,时钧这样火热地盯着他的眼睛,好像能把他的睫毛一根一根地舔湿般。然后他忽然说:“好像快到了,你穿了几件?冷不冷。”   他说着,好像要去摸阮雪榆的衣服似得,可是他只是微微一动,带动起自己衣料摩擦的声音。这虚张声势足够让阮雪榆惊厥了,他脖子上洁白诱人的突起滚了一下,似乎这是他承受压力的极限了。   时钧将局势往回拉了一下,免得将阮雪榆吓跑了,就轻松地说:“没有纸啊,所以签哪里?”   车子一停,时钧作势要替阮雪榆开门,短暂地伏在他耳边:“阮老师全身好像都很白。哪里都合适极了,我哪里都想要,这下怎么办才好?”   他喷吐着带着淡淡须后水的热气:“把阮老师身上签得都是我的名字,好不好?”   “好不好”,很不利落的三个字,还带着尾音,就像一支柔软多情的羽毛,轻轻地撩着阮雪榆的心弦。   阮雪榆只想赶快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就说:“我有。”   他随身有一个小笔记本,可是拿得匆忙,一页夹层就这么掉了出来。   时钧手疾眼快地捡了起来,阮雪榆却慌了。时钧其实很明白这页是什么,但是装作无知:“太好了,就签这页上。”   “不行!”阮雪榆很少说出带感叹号的话,这是真的着急了。   “但是阮老师要签名,可是我没有纸,我家里也没有。哪里有?”   阮雪榆可以从任何一个维度,直接反驳他这漏洞百出的话,可是他没有。   时钧作势就要把那页纸翻过来看,阮雪榆意识这是一个陷阱的时候,他已经被网到了不可逃脱的深渊中了。   “阮老师家里有么?我能不能去上去借一下?”时钧露出一个完美弧度的笑容:“有没有?”   这纯粹是蛊惑的语气了。   阮雪榆的理智有一点山河破碎了,责任被推给了那两块酒心巧克力。   “有。” 第4章 冷淡龙涎点点香   阮雪榆不想给时钧再贴上来的机会。   他本来是那样慢条斯理的古代贵族作风,却平生罕见地开始大步快走,不断拉远他们之间的距离。   而时钧闲闲的,似乎对阮雪榆的刻意疏远并不惊奇、更不介意。他从桌几的格子里摸出来一沓纸,贴心地问阮雪榆:“要写祝福一类的么?”很快就自作主张了:“肯定是阮老师的学生了,就写祝学业顺利,好不好?”   客厅空旷地像个操场,阮雪榆却也感觉到了共处的不舒服,表示让他一切随意。   飞驰的语速,流露出明明白白的赶客意思。   时钧却像没有发现:“阮老师,你家的健身房有没有装全面镜?我明天要走一个秀,可是还有几组训练没做,肯定要垮的,我又不想扑骗人的阴影粉。”   他一边说,一边已经卷起了袖子,给阮雪榆看他坚持脱盐脱水的效果,证实事件的真实性。   即使只是这么远远地看着,阮雪榆也能感觉到时钧的手臂有力极了,肌肉漂亮,线条流畅。   “我的家里器材还没有办全,借我用一下吧。”   阮雪榆的习惯是一回家就要洗澡,他现在浑身难受,直接就去了三楼的浴室。   而健身房在一楼。   阮雪榆毫不犹豫地关掉了家里电梯的电源。   时钧有时候会把健身房当Krump的舞蹈室,所以才问有没有全身镜。   Krump,狂派,那种舞蹈的律动像是在打架。   他一点都不想听见楼下传来那种类似撞墙一样的音乐,就把浴室里的电视声音开到最大。   正在放松身心泡澡的时候,电视突然里传来时钧电影的片尾曲。   阮雪榆有点狼狈地起身、擦手、找遥控器、换台,是略带慌张的一气呵成。   然后是重播的颁奖典礼,满满的时钧镜头,积压屏幕。   那就接着换。   没泡多久的澡,时钧上礼拜录的真人秀开始了。   这真人秀叫《奇迹历险》,夸张的彩字不断告诉他:国民女儿程柔柔,和时钧是当下大热的CP。   阮雪榆“蹬蹬蹬”地下楼,满腹都是打好了精致草稿的送客言辞。   可是他以为的那只凶恶的、永不会迷途知返的食肉动物,却早就已经走了,招呼都没打一个。   时钧和他脑海中的印象完全不符了。   如果是原来的时钧,不该黏黏糊糊、湿湿嗒嗒地说一句“阮老师又要赶我走”么?   阮雪榆讨厌改变,不喜欢跳出思维定式,厌恶一切让生活节奏失去控制的事情。   时钧毫无预兆的不辞而别,让他很不舒服,感觉自己的逻辑惯性被冒犯到了,又要去重新建立一套思考模式,麻烦极了。   但他只觉得这是某种不适应症,没有细想这个叫做“落差感”。   第二天中午,阮雪榆把签名给了邱老师,让她暗暗地发下去,不要再告诉任何人自己和时钧认识了,他不想变成学校里的传奇。   邱老师眼睛里露出了回春少女一样的星光,问他:“你们又见面了?时钧真人是不是帅的要死啊?”   她看时钧写了那么多字,马上动员阮雪榆将这个业务弄成产业链,一定会比当教授挣钱许多,分分钟实现财务自由。   然后,他就接到了时钧的电话。   是焦急而委屈的口吻:“阮老师,我又在你家落东西了。你在家吗?我马上去取。”   阮雪榆不想给他任何要家里电子密码的机会,就说:“不在。我找人给你送。”   他拨给阮微:“小陈有空?让她去一趟北城那边,给时钧送件衣服。”   小陈是生活助理。   阮微刚刚接起阮雪榆的电话,本来是个啜咖啡的动作,听完“时钧”两个字,马上就开始快速地翻纸张,显出很忙的声音。   “不在啊,他买东西去了。时钧急么?等个三五个小时可以么?”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阮微和时钧的电话都默契地处于针插不进的占线状态。   阮雪榆不知道时钧有多紧急,他不喜欢让任何人等待,这很不负责,于是自己回了家。   时钧丢在他家的东西到处都是,生怕阮雪榆找不到似得。   阮雪榆仔仔细细地收集了一个满满当当的包,去了北城。   时钧正在大棚里拍硬照,太阳神阿波罗一样的魅力四射,造物主奇迹杰作一样的身材闪闪发光,雄性的荷尔蒙在他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   棚里人太多了,时钧没看到他。阮雪榆更不可能这个时候跟他打招呼,就去化妆间等。   半个小时左右,工作人员进来了,马上就鸡飞狗跳地扑了起来,以为他是哪个小明星,敢溜进时钧的化妆间,要么是没有眼力见的白痴,要么是来卖屁股的,说:“你是谁,快出去!这是你能进来的地方?”   阮雪榆一直和外界世界有一种脱离感,几乎不关心别人的风吹草动,只在乎自己的原则和目的,看这个人有胸牌,觉得可以信赖托付,就将时钧的包裹放下,没任何解释,起身要走。   时钧是出了名地讨厌娱乐圈的暗娼,工作人员觉得要是给他见到了阮雪榆,自己的饭碗马上就丢了,便急忙连轰带赶:“磨蹭什么,快快出去,否则我叫保安了!”   阮雪榆正在拔电脑充电线的时候,工作人员已经带人来了:“快赶走,快赶走!”   保安看他急得面如猪肝,还以为是什么携带炸药的恐怖分子,电击棒都掏出来了。   阮雪榆没看他们,更没挨着,仙人似得飘出去了。   “赶谁走?”   时钧的声音。   他大步流星地过来,脸黑得要滴出墨来。   工作人员害怕极了,紧张的样子像是被击穿了灵魂:“时哥,这……”   阮雪榆想起口袋里还有时钧的一枚蓝宝石袖扣,就回头交给了他。   工作人员以为他在传递电话号码、甚至是房卡,大惊失色。   却见到时钧反身拉住了阮雪榆,本来杀神一样的脸色顿时消散,声音都软下来了:“阮老师,生气了?我让你等了多久?我是真的不知道你亲自来了,刚刚结束,不信你问问他们。”   助理脸上的惊慌迅速放大了十倍,马上接锅,鞠躬不起,反反复复地道歉。   这位工作人员,被浩浩荡荡的保安成列成列护送远去。   拍摄结束了,汹涌的记者狂潮赶来,时钧却将化妆室的门一关,与世隔绝。   阮雪榆觉得这应该是他日程上的安排,便说:“你回来干什么?”   时钧屈起长腿,坐在低矮的沙发靠手上,疑惑地笑了一下,说:“你来了,我还去哪里?”   他带着微醺的神情,像是仰视着观赏一朵香气馥郁的蔷薇花,细嗅着牛奶般幼滑的芬芳:“阮老师在这里,我一点路都走不动了。”   阮雪榆做过视力矫正手术,眼睛只有一点散光。他一直戴着眼镜,一是为了提醒自己正在工作状态;第二是方便隔绝掉许多不必要的目光。   “眼镜要擦擦了。”时钧忽然恰当好处地说了这句话,特别慈悲地给了阮雪榆不必回复他上面一句话的机会。   阮雪榆摘下冰冷冷的银边眼镜,眼角的红痣马上跳了出来,一截雪白手腕关节咬合处的尺骨末端鲜明整齐。淡淡的金色阳光一照,整个人染上一种不太真实的颜色,像是一张安静又艳丽的油画。   时钧看得喉头发紧,但很快轻松地问:“晚上吃海鲜还是蒸菜?”   他直接省略了邀约,跳到了选择题这里,阮雪榆被他弄得没法快速回答。   时钧就自顾自说起来了:“我饿了一个礼拜了,好想吃肉,好多好多,好几吨。”   阮雪榆擦眼镜要反复好几遍,他换镜纸的时候,眼镜就被时钧摸过去了。   时钧一边乱晃着眼镜腿,一边维持着仰视的姿势,露出一点受伤的神色,像是某种擦伤了鼻子的犬类:“我好辛苦,没人奖励。阮老师,请我吃饭好不好。”   阮雪榆的过敏原串起来可以绕地球一圈。海鲜和蒸菜,都是烹调手法相对简单的食物,是他们从前一起吃饭的仅有选择。   时钧为了追阮雪榆,对全国各地符合标准的餐厅如数家珍。就那两年,他任劳任怨地陪阮雪榆吃得舌头淡出鸟来,离剃度出家只剩一步之遥。   阮雪榆吃饭最不专心,经常和工作搅和到一起,浑然忘我。时钧时时要留意着阮雪榆各种忌口,是个布菜丫鬟的角色。   别人总说阮雪榆年纪轻轻,就穿梭在各个顶尖研究院中,真是个头脑了不得的天才,时钧却觉得他后天的专注和努力,比超人的天分可怕多了。   今天,阮雪榆却请他吃烤肉来了,也没掏电脑出来。   时钧对阮雪榆破天荒的将就行为大为震惊,感叹着直接说出心里话:“这是梦里么?我太受宠若惊了。”   他都不想坐下来:“换一家吧,我请你。阮老师,你这样搞,我心好慌。”然后笑笑:“你是不是预谋好久了,要和我吃分手饭?”   阮雪榆面对又一个没办法回答的问题,再次极其异常地加快了步伐。   这是一家高级CBD里的餐馆,出入附近的都是影视城的人,入目的不少都是明星。   时钧是真的饿坏了,沉默着大快朵颐。   他目的专一地吃饭,阮雪榆就不用接他各种无解的话,觉得轻松不少,氛围不错。他便遵循社交礼节,随口抛出来一个寻常的问题:“你这个礼拜忙什么?”   时钧说:“三个广告,看两个剧本,然后录那个《奇迹冒险》,你呢?”   “我去工厂一趟,PK-3的那个项目不好做,我去实地看看他们的生产条件。”   时钧像一个十分称职的合作伙伴,跟他说起项目细节来,不仅解释得很清楚,并且和阮雪榆有商有量。   阮雪榆也就彻底放松了,想了一下进度,皱着眉头说:“你周末有空?我其实没找到他们pre-A轮的细节材料,也不是学那个的,不是很懂。你是不是认识他们投资经理?我们上次交流不是很愉快。”   时钧强行压抑住欢喜的口吻,咳嗽一声,平淡地审视了一下手机:“我看看行程,应该有的吧。没有就下周,我这个礼拜事情有一点多。”   时钧害怕阮雪榆反应过来然后反悔,飞快地说:“这周应该可以,不行就下周。我和他很熟,你想见,明天拉出来也没问题。”   他高兴地忘乎所以,筷子都抖了一下,醋里掉了一大团肉,溅上他英俊的脸。   阮雪榆没在意,“嗯”了一下,等时钧给他回答。   正在这时,一个俏丽的女孩声音突然响起:“时钧哥哥,你在这里?不是说了好,拍完一起吃饭的吗?”   是特别惊喜的程柔柔。 第5章 人情寻常旧家计   “咳!”   阮雪榆忽然呛到了,一脸潮红,泪眼婆娑,鼻头有点红,就像是百合花中间的那一点粉。   他不知道怎么就夹错了一块牛肉,上面沾了一点辣椒。   时钧脸色刷的一下就变了,马上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大块奶糖,三五下剥掉糖纸,赶紧急救。   时钧诚惶诚恐端茶送水,阮雪榆总算恢复安然无事。   可是程柔柔在旁边魂惊肉跳,心里上演了无数部大戏。   她把所有千娇百媚的表情都收回去了,挂起一副礼貌而知趣的笑容,就像一个业绩优秀的售楼小姐,维持着体面的语速:“阮老师,久仰你的大名,见到你好高兴。”   阮雪榆不碰到时钧的时候,除了冷淡漠然一点,他也是一个永远高贵、始终得体的优雅王子模样,便交换了一个上流社会的浅浅微笑:“你好,程小姐。”   时钧根本没对她介绍阮雪榆,这个称呼是从时钧的急匆匆的话中艰难地扣出来的。   “早知道时老师是来陪这么重要的朋友,我们大伙晚上就早点好盒饭吃了,都还盼着和时老师一起吃饭,讨论讨论剧本呢!这下没机会了,我还是回去自己琢磨吧,免得明天又被时老师批评不专业,生气不演了呢!”程柔柔笑着说,含有一点撒娇的语气,这将她的内容渲染得更真实了。   程柔柔虽然才二十出头的年纪,但她能坐到和时钧炒CP的咖位,可见是个眼力见和行动力都狠辣的角色,三言两语就连忙撇清了她和时钧的关系,然后就蹬着十二厘米的驴蹄高跟鞋溜之大吉。   可是她这一出去,却撞见了严导。   “哟,这不是柔柔吗?”   严导是拍电视剧的,拿过几个分量不轻的奖项,属于第七代导演代表之一。   程柔柔看他笑得有几分垂涎,尴尬极了,又痛苦极了,这时正撞上阮雪榆出来。   时钧在后面撵着他,外套都还没穿好:“走那么急,又不等我了。”   娱乐圈的人都敏感得很。严导马上意识到这是个重要人物,连忙哈腰介绍自己。   严导喊时钧“时总”,自然就喊了阮雪榆“阮总”,说:“阮总太客气了!叫我小严就行!”   时钧直接笑了。   严导诚惶诚恐,程柔柔对他挤眼睛。   “严导有眼光。这位阮老师就是我的大老板。”时钧这么说。   阮雪榆极少在大众面前发表真正的观点,就没反驳,像是淡淡地肯定了。时钧得到他的默许,心情好极了,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严导夜宵局的提案。   阮雪榆不喜欢见很多陌生人,就不太想去,但是他没开车来,现在就走,就只能打出租回去   到了饭店。严导做了一笔巨大的风险投资:直接请阮雪榆去坐主座。   阮雪榆向每人递个微笑,模式化得很。   大家听说竟然请动时钧了,震动了半个城市。吃饭的机会一票难求,隔壁包间菜都溢价了。   一个小时的时间,包厢里聚满了有头有脸的圈内人,门外还有替补的。   时钧进娱乐圈不过是来玩票的,没人敢把他当戏子,他的地位一开始就崇高。   程柔柔顺水推舟:“阮老师,今天见到您可是太难得了!我听说您是国际上都赫赫有名的专家,那个三一…”   她是临时百度的阮雪榆,把他的履历背了好几遍,可是专业名字太难记了,实在是为难她。   “TBEX。”阮雪榆说。   “对对对,阮老师是这个专家!我们都是外行人,不知道您能教教我们么?那是个什么技术?”严导说。   阮雪榆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这四个字母是一种罕见病的代号,特别罕见。   “自己去看。”时钧说。他觉得这帮人吵着阮雪榆了,就像把好好的白雪地踩脏了,但他又不想在阮雪榆面前过于强势威严,就笑着救场:“大家可以趁此机会学习一下,有什么不懂的,专家就在旁边,现学现问。”   于是一众导演、演员、制片开始传阅起了阮雪榆的著作。全是英文他们也看不懂,只能伺机等待下一个马屁机会。   但不知道是谁先拍了一下大腿:“哦!阮老师是学医的啊!严导,你不是有个要开机的医疗剧么?应该让专家把把关!”   严导忙说:“是啊,看我这一看到这么专业、这么年轻这么有为的阮总就自惭形秽了,这就紧张了。我这个是医疗行业剧,有很多专业的地方就需要阮总这样的国际上的顾问,不然拍出来是什么个牛马东西,还能见人么?”   阮雪榆对娱乐圈没有偏见,他只是不喜欢跳出舒适圈,就要拒绝。   时钧坐在阮雪榆旁边,唇角一直轻松自然地微微扬起一点弧度,似笑非笑:“好像还挺有教育意义的?”   严导连忙瞎编乱凑起来:“是啊!我们拍的是个感情方向的,但其实是关注这个妇孺老弱的医疗弱势群体…挺好,挺好!”   旁边的王编剧开口了,讲话比他有水平多了:“是这样的。我们的每个单元剧关注的都是留守儿童、空巢老人的医疗医保问题,也着力于医患矛盾的方面。我们真的想做一部精品剧的,阮老师如果也能这样想,其实我们也是在合作一件很有意义、很感人的事。”   阮雪榆问了几个细节的问题。   “阮总白天肯定忙,那我们B组晚上开机,就把重头戏留着等阮总来现场指导!”严导连忙趁热打铁。   王编剧是真的有点情怀:“这个本子我改了很多年了,阮老师可能不相信,我也是真的想去改变一点点医患关系的。”   阮雪榆下个月就要换来北城的实验室了,离这里只有两步路的功夫,而且他很欣赏王编剧这样有梦想有热情的人。   面对工作一直都是公事公办,雷厉风行的态度的阮雪榆,没什么难度地点了头。   然后阮雪榆就被大家疯狂敬酒。   幸好,都被时钧挡了。   时钧说:“严导就顾着开心了,不谈谈实际点的东西么?”   严导举了好几根手指:“谢谢阮总看得起,这个数!再加这个数!”   阮雪榆摇头说:“不用了,我有时候事情多,晚上时间不能保证,我尽努力。”   大家沸腾。   但是时钧笑着说:“阮总不要就不要了,我是在和严导谈咱们的合作。”   严导傻了眼,他根本没奢想过时钧会接他的戏。   时钧收获满满,痛痛快快地被灌了个酩酊大醉。阮雪榆一杯也没喝,但是开不惯他的车,底盘太低了。   于是他就在附近酒店开了房,尽职尽责地将人放了进去。   大家都不是很惊奇他们的开房行为,哪会有人不长眼提出代驾,都说不知道时钧家地址,离得远极了。   时钧本来只是像一个苍耳球似得粘着他,人都散了以后,他就变成了牛皮糖,卸在了阮雪榆身上。   醉的人本来就沉,而时钧最少也有一米八五,高大地如同成了精的意大利人体塑像。   这一点点路,阮雪榆没少吃苦头。   时钧被阮雪榆轻轻放到了床上。   他璀璨明星一样的眼睛蒙上一层湿气,像是在做一场有关雨雾的迷梦,就这么近地望着阮雪榆。   “阮老师,阮老师……”好像一个小孩一样,反反复复说的就这三个字,仿佛永远也叫不够。   像一条乐符结成的绸带,轻盈巧妙地钻入了阮雪榆的耳膜。   “不走…不走…不要你走……”   快要溢出来的爱意,藏也藏不住。   他的声音是这样甜蜜诱人,像是把炼乳浇进了白巧克力和枫糖浆里,甜到发腻,腻到粘人,但一口咬下去,才发现里面还有醇厚的酒心,这种掺着剧毒的酒,一不小心就要把人的心房给铺满了。   阮雪榆悠长而认真地洗过了手,一颗一颗扣子地换掉了被熏得一身酒气的衣服,他已经没有什么正大光明的理由留在这里了。   可是心里某种柔软的情绪不可名状,纷至沓来的思绪难以抑制。   房里的空气仿佛忽然温暖地凝住了,阮雪榆在床边坐下来,一只手将额前散落的几缕碎发梳了回去。   正在这时,阮雪榆的手机响了。   阮雪榆按了接听键:“Bonjour.”   男性的声音:“几点钟了,怎么还不过来?” 第6章 缥缈危楼紫翠间   阮雪榆看了一眼腕表:离约定的时间早过去两个小时了。   他最近总是经常这样忘记事情,有个十几次了。   “抱歉,克劳德博士,你们还在酒店吗?我马上就过去。”阮雪榆立刻拿起了外套。   “不用了,我们直接回实验中心。”   时钧睡得不成形状,阮雪榆将灯光调成柔和一点的颜色,落地窗窗帘拉上。   阮雪榆也忘了把酒店的Turn Down Service取消掉了。   时钧应该是会员,所以夜床服务不仅特别到位,还带来了印着时钧名字的浴袍和拖鞋,天气卡上写着对时钧的专属祝福。   一个小托盘里是淡红色的蜡烛,还有棕榈酒,两碗草本茶。   可是房间里只要一有阮雪榆之外的人,时钧就下意识醒了,特别警觉。   侍者出去的时候,时钧手盖在额头上,好像有点痛苦的样子:“……水。”   他躺在床上发号施令,阮雪榆喊他起来,时钧不肯。   阮雪榆只能将他扶起来。时钧倒在了阮雪榆的颈窝里,被他身上混合着木质和柑橘的清甜气味忽地一扑,皱着的眉忽然展开,双眼睁开。   阮雪榆正在试图给他喂水,时钧好像还醉着,迷迷糊糊地靠在他光洁的颈上,就是不乖乖张嘴喝水说:“我好渴……”   阮雪榆对待处于弱势地位的人,一向非常宽忍,就好声好气地让他抬头。   却忽然被时钧攥住手腕。   是迷醉中带着一点恼怒的口吻:“水呢?”   电话又响了。   阮雪榆的理智蓦地跳了出来,要把他从自己身上推开。   可是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被时钧牢牢圈在怀里了。   阮雪榆这样一挣,时钧正好在乱中压住他的唇。阮雪榆被他吻得呼吸都赶不上,脸色憋得发青,像花朵垂在绿枝上一般软柔,更方便时钧趁机进得更深。   他的亲吻过于霸道,像是要将这世界上所有的火种,全都泼在这小一块小小的冰上。阮雪榆被他烧得灵魂都要焦了,骨头酥软,在他身下不断乱挣,可是一丝逃脱的机会都找不到。   时钧的手从他的手臂往上游走,肩胛骨一路摸到后背。阮雪榆细腻的皮肤被他摸出一阵颤栗,仿佛灵魂都已经和他痴缠在了一起。   时钧一丝一寸的进攻,清清楚楚传到大脑,让阮雪榆很难不想起从前那些销魂蚀骨般、登峰造极的快乐。   那一道狭窄的紧缝也传来酥麻的痒意,时钧低低地在他后颈吹了一口热气,说:“找找这里有没有水。”   他然后呵地一笑:“有这么多啊。”舌苔在阮雪榆耳垂一扫:“都给我喝,好不好?”   时钧鼻尖在他的脸庞蹭动,发烫的嘴唇不断去亲他的脸颊和眼角:“我知道你也渴了,都怪我。”   “不行……”阮雪榆可能是被他灼热的目光烧着了,语气都稠丽了,冒出来一句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的话:“今天不行,我有事……”   时钧听笑了:“有什么事?”他含了一块手指泡芙,送到阮雪榆嘴中,轻轻一咬,黏腻的奶油弥散了两个人的口腔。   在香甜顺滑的触感中,时钧隔着衣物,向他大腿根那么一撞:“阮老师,我都要烧干了,你不负责么?”   阮雪榆一边被吻一边逃,被床头香薰机的热风一扑,衣服更加汗湿了。   不过时钧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手上特别规矩,就只是难分难舍地吻着他。   阮雪榆身上一阵阵电流乱窜,早就软得不行了,可是脑袋里不断窜出来正义至极的声音,劝他赶紧回头。   “停下…我要去见一个人。”   时钧狂风扫落叶似得继续侵犯了他的口腔一阵,看阮雪榆早就举了白旗的样子,他却一点得胜的感觉都没有。   他的口吻中笑谑之意减退地干干净净,瞳仁一转不转地直勾勾地看到了阮雪榆的心底去。   因为那一句话勾起了他特别痛苦的回忆。   时钧说:“你以前也是这么说的,每个字都一样。然后就走了。整整三年,我把整个北美洲都翻遍了,我快住进精神病院了。”   “不是……”阮雪榆正试图辩解,却忽然痛苦地“呜”了一声。   时钧咬了他的喉结一口,不轻也不重。   “你走以后,我的心脏都不会跳了,你还不如痛快地杀了我。”   然后他抬目注视着阮雪榆,满眼都是痛心和不解,还有一些自嘲:“我做错了什么,让你这样恨我,这样折磨我?你为什么可以那么狠?阮雪榆,你为什么要这样坏?”   阮雪榆答不上,也受不了,只能推开时钧。   没想到这次轻松得很,时钧没有挽留他。   阮雪榆终于到达目的地。   克劳德博士看着阮雪榆实验服没穿平整,护目镜没戴端正,完全就和他本人平时两个样子,就忧虑地说:“阮博士,你第一次不守时,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意外?”   克劳德博士是阮雪榆的导师。阮雪榆遵循国外的习俗,也只称他博士,从来不叫老师。   阮雪榆不习惯撒谎,就这么沉默着。   “阮!”克劳德博士身后忽然窜出来一个金发男孩,约莫二十岁左右,俊美得像是从杂志封面上扣下来的一样,耀眼刺目极了。   “安德烈。”阮雪榆程式化地打了招呼。   “阮阮阮阮阮!”要不是克劳德博士还在场,安德烈几乎要挂到阮雪榆身上了,一头灿烂的金发像是一只油光水滑的金毛。   他们两是父子关系,但看目前这样,很不像是亲生的。   最后一个小行李箱被打开了,克劳德博士拿出了一管深蓝色的液体,还有一小个EP管的冻干蛋白粉末。   “谢谢您。”阮雪榆接过来说道。   “TBEX是目录都认为实据不足而不收录的罕见病,即使在我们国家,也很难募集到足够的病人开展临床试验。中国更加没有这个条件了。阮博士,你是什么样的想法,打算从哪个角度去推进AZX33081的临床进度?”   阮雪榆掸了一下试管,将液体中的絮状物重悬,一边安上摇床,一边说:“我预定了一批猴子,明天就到。”   安德烈见阮雪榆不理他,就开始和各种实验仪器玩耍,开心得很。   克劳德博士很是惊讶于他是怎么通过伦理委员会的,不过旋即就更担忧了:“我是在和你探讨人体试验,阮博士,你的专业素养应该告诉过你:灵长类动物的体内实验只可以作为参考。”   他想了一想,又说:“而且AZX33081的几组临床前实验都不是很乐观。如果不是你一直执意要开展下去,我可能会在两年前的八月就放弃对TBEX的所有努力,退出这个领域了。”   阮雪榆真诚地说:“谢谢您一直支持我、带领着我。”   克劳德博士摇头说:“你在TBEX上的成就已经比我高很多了。对TBEX机制的研究、潜在靶点的分析,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青年学者比你更精深。只是你要知道,如果临床的结果不能向医学进行转化,我们所做的工作则毫无意义,像个只会穿花裙的小姑娘那样浅薄。”   他想起了什么似得:“我听说你的哥哥是医学事业的行业领导者,在业界赫赫有名,他能够向我们提供一些临床试验人员招募的支持么?”   “不用。”阮雪榆坚定地说。   阮雪榆将那一管珍贵的酶冻存起来,说:“我现在只想看一看AZX33081在人体上剂量毒性,样本量可以不用很大。”   “剂量毒性?你忘了吗?我们第一次想放弃AZX33081的时候,就是因为它的最低致死量过小,有效治疗窗十分狭窄,成药性极低,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原药这么危险,而且TBEX在中国过于罕见了,你去哪里寻找一个敢死队一样的患者?”   阮雪榆站在-80度的冰室面前,冷气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外面的夜风像海风那样啸啸作响。   “我自己来试。” 第7章 寒灯厌梦魂欲绝   “是的,我有病,TBEX。”   阮雪榆平滑地扣动扳机,然后摁了一下遥控器,靶纸飘了过来,这一排针尖大小的十环全都给他打烂了。   安德烈崇拜极了,又震撼极了,根本没仔细听阮雪榆跟他说了什么,重复追问了一遍。   阮雪榆四指握住套筒,用拇指的虎口部位按压枪底,极快地上了膛。   “T——”   他的舌尖在上颚一抵,雪白的牙齿若隐若现,在金色的阳光下闪闪发亮。脸庞的轮廓绷出一种奇妙的凌厉,可是好像再紧一点就要碎了。   “BEX。”   他好看的薄唇上下轻轻一碰,然后“嘭”的一声子弹出鞘。   阮雪榆一点也没有被Sig P226的后坐力影响,动作灵活闲适地像是拿着一把玩具水枪那样。安德烈没看清,甚至觉得阮雪榆根本没有生理性的眨眼反应。   他正在为阮雪榆画一幅肖像。   安德烈的两只眼睛像盛着两块祖母绿的宝石那样,浪漫瑰丽又优雅,他把画纸摘了下来,说:“阮,我画不了你的样子,你怎么能这样好看?你的妈妈一定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海伦见到了她,也会羞愧地毁掉自己的容颜。”   他的双眼绽放光彩:“缪斯金色的手指也画不了你,你是冰天雪地里芙蕾雅也带不来的春天!阿芙洛狄忒为了你变成最贞洁的女人,安格斯连你的奴仆都不配作!”   “阮,你是我见过最完美的人!”   阮雪榆没理会他的没完没了,只是默默射击,带来的几盒子弹都打空了。   “我被丘比特的金箭射中了,堕入了你的爱河!”安德烈热烈地说。   “再仔细看看,可能是铅箭。”阮雪榆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被丘比特金箭射中的人,会坠入情网;而被其铅箭射中者,则会对另一个人产生莫名的仇恨。   安德烈不开心了,就说:“阮,你为什么总是拒绝别人?你总是在拒绝每一个人,每一个!你讨厌大家,你讨厌这个世界么?”   “因为我有病。”阮雪榆看了他一眼,仿佛疑惑他为什么问出这种问题。   “TBEX?TBEX到底是什么样可怕的病魔,难道能让你去见塔纳托斯?”   阮雪榆忽地将手枪收了,但是没有侧头去看安德烈,说:“它会让我性格改变,精神衰退,躁郁、狂暴,产生最可怕的幻觉,杀死身边最亲密的人。”   安德烈根本就不信:“阮,我以为你是一个科学的信徒、一个无神论者。你怎么会对自己有这样的预言?”   阮雪榆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夏潮高涨,山洪一泻千里,他想起了那个美丽的早晨。   水在流,风在鸣响,太阳沉没在自己浓厚的血液里。   蓝色的桔梗花碎了一地,忧郁无力的圆舞曲令人昏厥。   一具壮丽的尸体。   父亲躺在地下。   母亲被套上手铐的时候,脸上还带着那种惨怆的震撼。   那个炎夏白热的璀璨里,阮雪榆感觉自己的心像是一块冰冷的红冻,永远藏进了冬天,铸成了一块连月亮也厌弃的墓地。   安德烈不满他的走神,说:“阮如果和我相爱……”   阮雪榆手持枪猛然向前,惯性之下套筒向后一滑,不到半秒,他就单手上了膛。   冰冷的枪孔抵着安德烈的眉心,阮雪榆微微偏头,做了一个口型:“You wanna try?”   克劳德博士说阮雪榆各项身体指标都是亚健康状态,根本无法参与AZX33081的人体试验。   可是阮雪榆一意孤行,克劳德博士就让他最少放一个月的假,将身体机能养好了再说。   放假准则第一条:绝不许携带电脑、绝不许刷邮箱。   阮雪榆坐在露天咖啡座上,不知道自己该干嘛了。   安德烈是真的被他吓坏了,整个下午都魂不守舍,低头坐在对面,像一只认错的小狗,连卷毛都踏下来了。   “我错了,阮,我不该说要追求你的,我再也不烦你了,你忘记掉,我们还是好朋友,只有纯洁的友谊。”安德烈说。   阮雪榆认真地说:“抱歉,我最近总是有一点失常,可能是TBEX又复发了,我必须尽快解决这个问题。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安德烈更不开心了,以为阮雪榆是在赶他走。   “我们一起去吃晚饭好么?我请你,向你忠诚地道歉。”阮雪榆点点头,做了一个天主教的忏悔和修和的手势,安抚他说。   像是阿里巴巴打开了一座山门,一堆金银珠宝全都刷拉哗啦地滚到面前,金灿灿地射入他的双眼一般。安德烈马上两眼放光,什么事也没有了。   阮雪榆一个朋友也没有,从来没有机会、更不愿意说心里话。   可是安德烈实在不一样,不仅仅因为他是克劳德博士的孩子,更因为他感性敏锐又天真,永远活泼快乐,像是一阵春风,一颗太阳,他那碧绿的眼睛中从来就没有阴云的颜色。   阮雪榆很羡慕这样的安德烈,也不担忧自己倒垃圾一般的颓丧倾吐,会对面前这个纯真又善良的人产生任何负担。   安德烈像一只快活的热带蝴蝶,穿梭在大街小巷。别人向他投来的好意,他就以十倍数放大、毫无顾忌地回馈过去,让这个世界充满了他无限的爱与美。   阮雪榆就在后面静静地走着。   安德烈不会用移动支付,也没有换人民币,跑回来的时候,却给了阮雪榆两个大大的冰激凌,开心地迎风笑着。   两个女孩子表示:冰激凌是她们请这位法国小王子的,要安德烈的手机号。   她们见了阮雪榆,还没来得及尖叫,就陷入了巨大的怯场中,本来还打算邀请安德烈晚上去跳舞的。   安德烈卡都没买,吃人嘴软拿人手短,阮雪榆只能留自己的。   女孩子听不懂他说话,阮雪榆就代劳翻译:“他说你们是神后赫拉的女儿,千里迢迢来到东方当这里的美神。”   这只是个不起眼的开头。之后,刷着安德烈的脸,阮雪榆一天都没买过单。   晚上,他们来了一家阮雪榆以前常常光顾的餐厅。   餐厅本来是预约制,最少得提前半年。阮雪榆没这个盘算晚餐的习惯,干脆一直订在那留座,一个月可能想起来一次。   阮雪榆只要了一道天竺葵汤,克劳德博士警告他必须注意肠胃健康。   这家餐厅显然很符合安德烈的审美——意大利烤肉做得像是纽约景观;将鳕鱼浇上黑色的酱汁,主厨解释说这是向爵士钢琴手致敬;顶级鹅肝的口感像是奶冻,含在嘴中微微颤动。   阮雪榆看安德烈很开心,觉得赎了自己白天的罪。   可是正在这时,他向左一滑眼光——时钧过于夺目,仿佛是在聚光灯底下款款地进餐。   不知道时钧说了什么,对面的女孩笑得花枝乱颤。   阮雪榆的车开得比高铁还稳,他永远都不徐不疾,平波缓进,能迅速而精准地计算出离下一个红灯距离,然后在适当的距离做匀减速运动,察觉到他的刹车,着实需要天神一般的注意力和敏锐度。他好像做什么事都是全心全意,在郊区的泊油路上开车,对阮雪榆来说,就像是一台从昏做到晨的手术,一丝不苟,不苟一丝。   可是今天,几个拐弯下来,安德烈却差点呕吐了出来。   阮雪榆在路边停了下来,摘掉眼镜,擦了一会。   “阮,你怎么了,美国的路和中国的路有什么不同吗?你怎么这么着急?”他恍然大悟:“哦,你是不是不适应左驾驶?”   阮雪榆只是讲没事。安德烈却在凉凉的夜风里,笑了一下:“你是不是看见坏人。”   阮雪榆惊讶地抬眼看了他一下,另一边的红色泪痣掩盖在夜色中。   安德烈拥有艺术家的敏感和缥缈不定,忽然就跳跃着说:“你看见了……以前想拿枪指着的人。”   阮雪榆没说话,任由沉默将他保护起来。   安德烈仿佛没有侵犯他禁地的自觉:“你受不了他和别人在一起,那你为什么要分手呢?”   “够了。”阮雪榆拿出了僵硬的态度,说:“到了宵禁的时间,我送你回去了。”   安德烈凝望着他:“我早就成年了,而且中国没有宵禁的法规。阮,我们是好朋友,好朋友不应该欺骗对方的。”   阮雪榆重新启动了油门,说:“回家。”   安德烈却双手一枕在脑后,安闲地放下了座椅靠背,柔软的金发泛着迷人的光泽,他说:“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阮雪榆忽然又停了车。   是啊,当初是怎么认识的呢? 第8章 姑射仙人不胜伊   三年前,大学校园。   国内最顶尖的学府,理论上是不会屈尊降贵让影视剧借景的。   但是只要钱到了位,一切都可以慢慢商量。   时钧取下墨镜。   矗立在他面前的——是刚刚挂了牌的“时徽楼”,那十分梦幻的高昂冠名费,让校长都没敢对外透露。   “时哥,还没到开拍时间呢,您看是不是先歇着……”   在他后面,三个助理模样的人严阵以待。   当时的时钧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这是他的第一部 作品,但是出入已经是众星捧月。   不为别的,就为投资方姓时。   “王总导,陈制片,何编剧。”时钧淡淡地说了一句。   三个“助理”马上整齐划一地上前一步,异口同声地问他有何吩咐。   时钧走到了教学楼的阴凉处,随意地说:“我晚上有事,早点拍完。”   然后人群轰得涌了上来,场务、剧务、灯光、摄影、化妆师立刻到位,恭迎时钧的圣驾。   时钧正要走进去的时候,却被一个瘦弱的学生拦住了:“晚上有教授的课,快开始了,你们不能进去!”   谁也没在意,导演一把就把这个傻学生推倒了。   那学生满眼都是执拗,觉得他们这帮人玷污圣洁的学术殿堂,在时钧身后不断申诉:“你们凭什么耽误我们上课?”   时钧回头看了他一眼。   时钧过于眩目,那学生的气场马上弱了:“你们,你们这样教授会生气的!教授是很好的人,我们很喜欢他,你们不该惹他生气的。”   大家都听笑了。灯光师还故意拿照灯在学生脸上晃一晃,让他清醒一点。   导演恨不能踹这不懂事的蠢学生两脚,可是却听时钧颇有兴趣地开了口:“哪个教授?”   学生嘟嘴不说话。这位教授是刚从国外回来的,在这所海内外专家云集的大学里,暂时还并没有什么响亮的名气。   时钧就问:“什么课?”   “病理学!”学生昂扬地说。   时钧笑了笑,说那就尊重学术,暂时不拍了。   时钧挂了两个电话,都是家里打来的。   他心烦意乱地在大学里乱逛。   这是饭点,时钧避开了所有去食堂的人流,越走越偏。   人声几乎一点都没有了,却不知道哪里传来十分动人的琴声,是轻盈宛转的序章。   那个声音好像有魔力一般,时钧的心叶骤然就收紧了。   傍晚从河对岸吹来的风,凉凉的。   时钧走上汉白玉拱桥,进入一座被偌大荷塘包裹着的孤岛。飘在澄澈湖水上的幽咽琴声,如同潮水般四溢开,时钧峰回路转,却不知声音源头何来。   琴声忽然剧烈颤动了两下,激烈的音符让时钧也走得越来越快。   阳光金黄而辽远,风慢慢地摇它的叶子,草结着它的种子。   时钧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暮光四溢,浓云欲坠。   白亮透澈的无垠月光下,那个人独奏一把小提琴,睫毛像是闪耀着露滴的银钻,梦幻地如雾似露,温柔地像是晚风拥抱月亮,海浪亲吻礁石。   莲叶张着绿伞,莲房垂着金盏,一把藕丝牵不断。   时钧的头脑里绽放出无数道闪电,他忽然想起了童年那场被大雨打散的美丽时光。   纽约的布朗克斯区,十岁的时钧和父母失散。   这里是拉丁裔和黑人的群居地,犯罪率在整个北美洲数一数二,连警察都不敢闯入,只敢在车里不断地按下落锁键。   时钧躲在一个街角的集装箱里。   下了一整天的大暴雨,剥夺了他身上最后一丝温暖。   旁边就是一家肉铺,炊火明亮得很,但是一排枪孔赫然排在铁皮门上。   他抱紧了双膝。   雨越下越大,可是这片开满红色果实的罪恶大地上,强奸、纵火、抢劫的声音一点也没有被掩盖。   苍蝇嗡嗡地聚在腐败的肚子上。妓女在他身边繁殖,生下盘成一团团的蝰蛇。   挥着暴虐的拳头,每一个人脸上都是恐惧和疯狂,冒着热腾腾的毒气,涌着稠厚的脓水。   不知道过了几天几夜,他像一只颤抖不已的雏鸟,终于昏了过去。   可是再醒来的时候,时钧身上却多了一件薄薄的外衣。   好像有一位天使,不着痕迹地保佑了他。   时钧睁开了眼睛。   在青色的暴雨中,面前的男孩的身上好像笼罩着一层玫瑰色的轻雾,让他与世隔绝。   他的眼睛由令人悦目的宝石构成,柔软的乌发里藏着珍珠,他像金子一样辉煌,钻石那般璀璨,仿佛戴着美妙绝伦、闪闪发光的桂冠,香气袭人,像一个天上唱诗班里的圣使,来自星空。   男孩的眼睛生来就有些忧郁,不过旋即对时钧粲然一笑:“你还好吗?冷不冷?饿不饿?”   时钧冻得红一块紫一块的双脚恢复知觉。   男孩笑着说:“我叫了警察,马上就会来找你了,送你回家,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的脸庞也被雨水打湿了,像是春日里化雪的枝,开出一朵莹莹楚楚的花苞。他的一串笑声,像是两只绽放雪光的白鸽,轻轻地踩在了时钧的心房上。   神明一样的光芒撒向时钧,他的人间霎时间被点亮了。   然后是锵然有声的首饰声音。   男孩的母亲是一个沉默而高贵的女人。她穿着宝蓝色的长裙,美得不可名状,一举一止都代表着纽约上东区的荣华。   “Bradley.”女人催促男孩。   男孩离去的时候,他的影子都像是火炬一样光明灿烂。   “Bradley”,这个名字响彻了时钧的往后余生,操纵了他的心灵。   “Bradley…”   教室里,学生伸出手在时钧面前晃晃:“怎么了?你认识我们Bradley教授么?”   梦像雾一般地散去,时钧的声音在颤抖:“他真的叫Bradley?……他中文名叫什么?”   学生摸摸后脑勺,也很茫然:“不知道啊,Bradley教授刚从美国回来。听说在那里有竞业协议,所以一时半会不方便透露真名呢。你怎么是这个表情,你是以前认识他吗?”   上课铃响了。   讲台上的教授是不可思议的年轻,身上好像围绕着一圈端庄的寒光,气质让人想起白雪和冷霜,冰与剑。   他单刀直入地就开始上课了:“二百三十七页。”   “心动过速,tachycardia,指每分钟心率超过100次。心动过速分生理性、病理性两种。如果心跳过快以至于不能维持有效的血液循环时,可以出现心悸、胸痛、头昏、眩晕、昏迷或半昏迷等症状。”   时钧像是一个大理石塑像,彻彻底底地呆住了,闪电的礼花惊碎了夜空。   “教授……”   时钧匆匆找到他。   教授在走廊上停住脚步,薄薄的镜片下泛着一泓冷光。   他的中文还不是很好,英语又卷又圆,没有十年以上的海外生活,锻炼不出这么纯正的美音。只是发元音的时候,他的嘴唇永远不会张得过大,保留了许多东方的内蕴。   “什么事?”教授问。   时钧呼吸困难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脑袋里全是波动的混乱诗行和奇彩光圈,好半天才说:“教授的小提琴,真的很好听。”   教授没给他什么特别反应,只是微微地扬了眉,像是冰川上有了一道极不起眼的擦痕。   “教授,我能不能知道您的名字?”   时钧心一阵收缩,像是石子沉入水底。在得到回答的一瞬间,又像是气球升向蓝空。   教授并不觉得他唐突,微笑了说:“阮雪榆。嵇阮的阮,冰雪的雪,榆木的榆。”   十分钟之后,时钧接到了助理的电话。   阮雪榆和Bradley,时间、地点、人物全都对的上号。   冷雾散尽,天色大亮,所有的思绪迎着曙光飞向碧空,时钧想他终于找到了这散失的珍宝、沧海的珍珠、朝思暮想的绿洲。   唯一的他没有想到的是——   大雨中那位海蓝宝石一样阴郁而沈默的女人,在那之后的第二天,亲手射杀了自己的丈夫,庭审之前,饮弹而亡。 第9章 少年心事当拿云   时钧是个不缺钱,不缺时间,不缺爱三不缺的男人,他的强大自信来源于他想要的东西,从来就只分“唾手可得”和“探囊可取”这两种。   可是遇到了阮雪榆,他笨拙、唐突、不知所措,跌跌撞撞的样子像个情场上刚学步的三岁小孩。   就如令狐冲对着任盈盈时也是轻怜密爱,乖唇蜜舌,总把人哄得娇笑连连,而面对岳灵珊时却不利索了,只像个口吃的呆子。   时钧猛然明白了:原来一个人在真爱面前,一句精心设计的得体言语也说不出,只会颤颤发抖,两手捧着一颗心举过头顶,祈求他多看一眼。   可是对那时的阮雪榆来说,时钧不过是个混迹在大课中的插班生,连正经学籍都没有。他的那副英俊的容貌,也不能在阮雪榆心中加一丁点分数。   时钧不得不接受了这个悲哀的事实。   时钧多么想大声地告诉阮雪榆:那个雨夜的你是米里哀主教,我是冉阿让,你是救赎过我的圣子,是我长途跋涉后的命中注定。   他很想用辉煌的银烛照亮自己的心,让阮雪榆看一看那琥珀色的思念中,自己偷不告人的一往情深。   他间断间续的绮梦里,每一场都有阮雪榆。   可是阮雪榆父母的死亡日期,和他们的相逢相隔不超过十二个小时。   时钧选择隐瞒他们的过往,他不想再勾起阮雪榆任何痛苦回忆了,哪怕是一丝丝、一点点也不想。   冥冥之中,时钧觉得阮雪榆的性格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十多年前,雨中的他润红色花瓣的脸上,虽然有淡蓝色的忧郁,但是像春流一样温柔笑着,若是天气再晴朗些,阮雪榆甚至可以像是一枚甜甜的红色太阳。   而现在的阮雪榆呢?   冷冷冰冰,拒人千里,好一大团疏离感,如云如雾,还伴着风雷之声奔来,让人只觉会自触霉头,恐惧,危险,当然…现在的阮雪榆更容易烧着一个男人一身的征服欲。   阮雪榆自以为和时钧没有任何瓜葛,所以第二次时钧结结巴巴地留住他的时候,阮雪榆露出了一点疑惑。   时钧紧张得无话可说。阮雪榆等了他一会,然后自然而然转身走了。   时钧觉得自己就像是阮雪榆的一团过眼云烟,他的每个毛孔都被没由来的情绪充释了,直冒黑烟,就变成了天上一团胖胖滚滚的黑云。   于是他觉得不能再这样浑浑噩噩,接下来制定了详实的作战计划。   时钧动了点手段,找了这所学校的学生,直接太子换了狸猫。   学生卡在手,他就正大光明地去上阮雪榆的课。   常驻校园的第一天晚上,时钧就霸榜了表白墙。以往任何校园男神和他相比,全是歪瓜裂枣。表白墙像是他的个人展示页,充满了从各个角度偷拍他的照片,直接护送他顺风顺水地出道。   一个月之内,他的后援团粉丝数量呈指数增长。   微博上多了好几个账户,每天的内容就是发问:DayXX,时钧今天出道了吗?   他是这样花枝招展、火力全开的雄孔雀,可是阮雪榆有目如盲。   阮雪榆的生活三点一线,平淡无波,永远像一汪死海。   而且阮雪榆不缺任何身外之物,送礼只会把距离拉得更远。   Plan A:cos一个求学好问的好孩子!   时钧回回下课必定来找阮雪榆,捧着故意做旧的、缺张少页的教材,细节到能背诵出阮雪榆全部文献的methodology。   阮雪榆是个客观到刻板的人,他从来不会对自己的研究沾沾自喜,反而觉得不足之处数不胜数,所以对时钧的谄媚行为视而不见。   时钧得到解答,就露出雨过天晴般的笑容:“最近来叨扰老师太多次了,我室友都说我肯定烦着阮老师了,让我多摇两下尾巴,别阮老师生气。那天看阮老师走得太匆忙,我还担心是不是我问题太多,哪里惹阮老师不高兴,打扰到您的私人空间了?”   开一个不恰当的玩笑,故意表现出对社交关系亲疏的认知错误,让拘谨的对方产生恰当好处的窘迫,继而抛出一个开放性话题…   他在这戏精一样花样百出,奈何阮雪榆就只是回复:“没有。”   没有。   不给他任何对话机会,没有歉意,没有解释,没有后续话题。   就是没有。   时钧眼皮一跳,没讲话。试图制造出尴尬的气氛,让对方说出下文,主动打破尴尬。   但阮雪榆好像不介意尴尬,转身走了。   Plan B:创造偶遇!   阮雪榆很偶尔地会去食堂吃早饭。   阮雪榆是四大名补风云人物,他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人皆侧目视之。   时钧把包放在旁边的座位,落魄地像个上学期补考又没过的孩子。他刚刚想合宜地问候阮雪榆一句,邱老师就春风满面地走过来了,笑着说:“哟!小阮老师,还这么早呢!第一节 有课?”   时钧本来一条腿就卡在两座中间,这时顺势欺近,一下子就坐到了阮雪榆对面,行云流水,浑然天成。   邱老师看见时钧,陡然停了,然后笑得合不拢嘴:“哟,这位是…小阮老师,你新聘了个助教?哇,长得跟英伦王子华尔街精英好莱坞明星似得,哪国来的?女同学们不得疯了,你可得好好看咯,小心引起踩踏事故!”   阮雪榆默默地回答:“不是的,他是我的学生。”   时钧因为简简单单的“我的”两个字,心花怒放了一整天。   但是他很快明白,这并不象征着任何进展。   “我的学生”的“我的”两个字,对阮雪榆来说,其意义等同于“我的电脑”、“我的水杯”。   阮雪榆说了一句:“不好意思。”   他接听电话并不起身回避,实际上是因为食堂学生太多,他避无可避。   时钧低头吃饭,却耳听八方,没想到第一句就是:“哥。”   阮微的声音听不清,阮雪榆说话却听得一清二楚,姑且可以猜到他们说了什么。   好像在拉家常,而且又好像是阮微在那边絮絮叨叨,而阮雪榆好久才答一句话,还都是短句。   “还可以。”   “习惯,不困。”   “有,都有,不必。”   还有一些有趣的事,比如阮雪榆说:“它不吃素力高,换希尔斯。”   猫粮?什么?阮雪榆还养猫了?   时钧觉得有趣极了,笑容快溢出蜜来,天上的云彩也变得像糖果一样甜。   阮雪榆和他果然是两个极端,从打电话上就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时钧打电话的时候多半拿肩膀夹着,手上却还打打字,喝喝咖啡,摆弄摆弄相机,而阮雪榆却是停下了手上一切动作,一心一意。   他觉得阮雪榆真是每一帧都可以入画。   静如止水的一个人,就算是电影拉片,也可以很好看。   阮雪榆的气质就像是隆冬时候,天地一清,一条冰溪上覆了一层厚的、但轻盈又松软的雪袄,不想让人踩踏一步,打扰半分。这让时钧这个肆意妄为的渡河者,也在很多时候心生怜爱,举步不前,不忍这样去损害这宁定美好。   阮雪榆可能是讲电话讲累了,曲起肘部撑在桌上,手臂一抬,便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可能是最近瘦了,他的腕表顺势滑落了一些。   阮雪榆面对阮微的时候,并没有特别亲昵,只是无忌又自然地表现出了他的疲惫。   然后阮雪榆抬起左手揉了揉眼,讲话声带点很轻很轻的鼻音:“我都说了…不困……”   时钧太过入神,以至于阮雪榆向他浅浅地道别的时候,他还是呆呆的。   时钧见到了阮雪榆,莫名其妙就生出许多极端浪漫主义,打定了主意要和这个人共度一生,至死不渝,那就要从心里敬他、爱他、重他。   所以前两个月里,时钧保持着绅士的态度,即使自己心里猫爪挠肺,他也要给阮雪榆足够的个人隐私、考虑空间,让阮雪榆觉得这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自己是他长长久久的、可以依赖的人。   他不知道阮雪榆有没有接触过Gay,会不会吓到他呢?   可是第二个学期来了,阮雪榆没有排课。   时钧直接混进了阮雪榆的实验室,以销售代表的身份。   会议室的门没关紧,阮雪榆正在视频通话中。   对面的坐了一桌的研发科学家,大部分是外国人。   阮雪榆敲了敲报告,没什么情绪地说:“This is just so much nonsense.”   时钧听了这个“胡扯”的评价,差点笑了出来。   大洋彼岸的科学家们脸都绿了,但他们喊阮雪榆Chief,是首席科学家的意思。   过了好一会,才有人终于不服:“阮博士,生命科学是经验学科,你不能还没有做过可信的实验,就对我们的提案进行这样不合理的否决,请注意你的科学素质。”   阮雪榆直接给他们投了屏,把板上钉钉的数据甩到了他们脸上:“建模结果告诉我:这两条通路没有任何协同作用。卢卡斯博士,请警惕你为了创新而创新的工作思路。”   卢卡斯博士红了脸还要反驳,阮雪榆将报告放回了桌上,直视着他说:“Talk is cheap. Show me the data.”   对面一片安静如鸡。   阮雪榆握着钢笔的手,骨节分明,洁白修长,但自然是冰冷严寒的,若是不然,早该被时钧灼热的目光点燃了。   时钧等了他一会,阮雪榆浑身上下包得像个白色木乃伊似得,戴着五层口罩,滤光片护目镜,衣服是防辐射间里最里面的那一套,可以外穿出来。   阮雪榆的实验服称不上雪白,但已经是十分干净整洁了。该脏的地方脏得十分均匀,不像有些人习惯性东倒西歪地靠在实验台边,实验服下摆就会生锈一样黄旧难看。这一件实验服,就证明了阮雪榆永远行坐挺拔,端庄雅重。   阮雪榆走来轻描淡写地查看了一下超净台的仪器记录本,然后将目光一瞥,就看到了时钧放在桌上的名片:Amford地区销售代表。   阮雪榆可能的确是有些惊讶了,掀眼多看他一眼:这个昨天还在听课的学生,怎么会变成自家公司的销售人员?   但他从来不把精力分给无关紧要的事,就没有细想,一个疑惑的眼神也没再多给了。   阮雪榆拒绝了使用自家产品,直截了当地表明不喜欢这条管线,没有给多余理由。   时钧连日挫败,仿佛东西南北都是死路一条。   追求阮雪榆这件事,他看不见一点进度条,甚至感觉倒退了。   时钧就像一条被烦躁咬断了尾巴的小狗,失去了平衡,只剩下愤怒、恐惧和不安紧紧地攥住了他的心,立刻滑倒在成长为阮雪榆合格爱人的康庄大道上,也许从第一步开始,便一败涂地了。   平生之中的第一次,时钧产生了自我厌恶情绪,并且无法从中脱困。   也是第一次知道“颓丧”这两个字怎么写。   时钧没有了办法,喝酒不知道是为了消愁还是壮胆,拨通了阮雪榆的办公室电话。   “阮老师……”他醉醺醺地问。   阮雪榆沉默了一下,可能意识到这不是什么办公电话,在挂与不挂徘徊。   时钧在爱情的旋涡里太痛苦了,开门见山说:“我想问问阮老师……在不在谈恋爱…有没有恋人?”   阮雪榆又是一个巨大的沉默。   阮雪榆的一颦一笑都可以牵动他的呼吸,时钧害怕极了,马上说:“那我……”   “我有。”   那个静得可怕的夜晚,时钧像是被棍子打到了。 第10章 得此年年醉不知   阮雪榆刚挂电话,阮微就带着一个团队进来了。   按摩师、设计师、造型师、心理医生,还有一排为阮雪榆精挑细选的新助理。   阮雪榆忙到根本没空梳理自己的生活,阮微时不时得过来操一下老妈子的心。   阮微刚从公司过来,坐下来揉着太阳穴,养了一会神,漫不经心地问:“刚才和谁讲电话呢?什么就你有了,有什么?”   阮微本来也没太在意,但见阮雪榆没回答,就猜了个七七八八,哈哈笑说:“你又拿这种烂借口堵人!人家会信吗?小榆,你真是太好玩了。”   毫不夸张地说,阮雪榆的追求者不可计数,以季度为单位,可以以数量级翻倍计算。追求者的年龄跨度之大、分布范围之广,实在是耸人听闻。   阮雪榆收到的礼物也从一大瓶千纸鹤和小星星,到钻石跑车,甚至是几栋楼盘,半个太平洋,但他永远心如冷铁,一尘不染。   阮雪榆的拒绝没有故作姿态,更不是欲拒还迎,他好像只在叙述一个冷冰冰的事实,也许对他自己来说,甚至都感觉不到残忍。   前仆后继的大家发现这个惨绝人寰的事实后,便纷纷死在了沙滩上,平均追求时长不超过一个月。阮雪榆的作风是那样光风霁月,以至于其中不少人由爱生敬,有的甚至愿意把他当成推心置腹的朋友。   “谁啊?电话敢打到你办公室,一百个里挑一个的勇气可嘉,不错,很有精神,很有希望。和我具体说说,我看得过去就把你打包卖了,这烫手山芋终于可以丢了。只要是个人,活的,我就感谢老天了。”   阮微不可抑制地八卦起来,他是一半是嘲笑阮雪榆,一半是真的轻松高兴。   他忽然看见了阮雪榆桌上的名片,惊讶挑眉说:“时钧?你怎么认识上的时钧?”   “他的电话。”阮雪榆没有特别的表情。   “哦…时徽的老三啊。沃顿商学院毕业的,聪明又上进,完全不像个二世祖,应该没这么离谱,敢追我的弟弟。那打你电话干什么?谈合作吗?我们的BD部门最近在和时徽对接,这段时间很重要。你对人家上点心,不要老是摆冷脸,这些关系都很有用的。”阮微恢复了正经的口吻。   时钧回来拿包,被阮微如沐春风地邀请共进晚餐。   在追求阮雪榆这件事上,时钧其实讨厌自己的姓氏,他不希望自己至臻至纯的爱情,和权势之间的合纵连横有任何一笔一划的勾连,更不希望阮雪榆因为利益的考量,增减对自己的态度。   换句话说,他就是不想阮雪榆想得多,累着了,哪怕一点。   车上,阮微就随便和他聊天:“好久没见到时伯伯,时伯伯和伯母都怎么样?”   他们其实只在商业酒会上草草见过几次,时钧也就和他得体地寒暄了两句,然后就主动把话题转到了项目上,这是阮微最想获得信息。   阮微看他这样上道,心里忍不住赞许。   但是他们的聊天又不能太干,阮微就拿阮雪榆破冰:“我听说你现在在上小榆的课?怎么样?他风评怎么样?考试难不难,上课凶不凶?”   时钧犹豫了。阮微就嘲讽说:“小榆,你看你把人家吓得,时伯伯知道了要说你不懂事。”   阮雪榆端端正正地坐在最后一排,静音办公中。   “没有没有,阮老师人很好,学术造诣又深,我们一直很敬爱阮老师。”时钧的标准回答。   阮微直接哈哈大笑:“也是,你们怕一条小金鱼干什么?他要是欺负你,你下次拿辣椒水滋他!”   戏谑、甚至是恶作剧这个思维异于常人的弟弟,对阮微来说,是他日理万机的人生中一件最大的解压乐事。看见阮雪榆被生生扯下云端,永远井井有条的他被弄得手足无措,阮微也就宽容了自己工作上的的种种过失,得到一丝安慰的放纵。   你看,神尚且会出错,更何况凡人呢?   时钧第一眼见到阮雪榆的时候,就觉得他很“贵”,根本不惊讶他有个跨国公司的总裁哥哥,财经杂志封面的宠儿。   哪种贵法?   他会想:阮雪榆可能连拖鞋里都是塞着孔雀毛的,娇地就像是豌豆公主一样,二十层鸭绒被下若是有一粒沙子,也会将他硌得全身发紫,气得浑身乱颤。   可是阮雪榆其实食不言,寝不语,让气氛都有些压抑了。他每道菜动一到两筷子, 十八个菜,二十三个筷子。一个虾,也算一筷子。   仿佛吃饭对他来说,是一件维持生命体征的沉重任务。   阮雪榆原来并不“贵”,他好像对生活质量没有任何要求。   他也根本不在意别人的揶揄,阮微就常常把弟弟拉出来开涮,活跃饭桌气氛:“怎么样,是不是像喂鸟似得,看得很急。”   时钧不太稳重地就笑了出来,默认了这个说法。   可是他心里想的是:阮雪榆这样的人,就是只吃花蜜露水,也是合情合理的,像小鸟怎么了?   只要这个人是阮雪榆,再娇滴滴的金丝雀,就是只能吃最美丽的皇冠上最明亮的珍珠,他也愿意去摘星星摘月亮,哄过来捧在手心里养。   席间,阮微反复劝阮雪榆喝酒,可是阮雪榆说有工作要忙,坚定得很。阮微趁他去洗手间的功夫,就使了一出掉包计,白酒兑了水。   时钧无语,但又不好直接阻止。   阮微不觉得自己过分,邀请他当共犯,笑着说:“马上你就知道了,你会谢谢我的。”   于是回去的车上,时钧收获了一枚软绵绵、肉乎乎、可爱爱的阮雪榆。   阮微志满意得地向时钧曝光阮雪榆各种糗事。   可是时钧根本听不进去。   阮雪榆今天穿了一件藏蓝色的毛衣,服服帖帖地勾勒出他姣好的腰臀线。偶然露出的一截脚踝那么纤细脆弱,好像一折就断,大腿曲线优美,整个人弧度诱人,皮肤摸上去一定又紧实又有韧性。   这样可餐的秀色,以至于让时钧有些目不暇接,不知道先看哪里才好。   藏蓝显肤白,又显得冷清,可是醉了以后的阮雪榆,他的肉体又显得是这样地饱满热情,乞求着一个男人的怜爱,若是得不到,好像就会干枯着哭泣着死去。   冷如冰霜,艳如桃李。阮雪榆,就像是月亮尖尖上挂的一只水蜜桃。密密严严的叶子大开门户,一个隐秘的浆果香甜而馥郁,鼓鼓囊囊,正在羞涩地等待他去采摘。   阮雪榆的声音不再圣洁无瑕,手机一响,他“嗯……”了一声,就要去摸。   “把他手机藏起来,不然又忙到半夜,喝了酒不睡觉,第二天头疼。”阮微坐在前排,担忧地说。   时钧下意识把手机往身后一藏,阮雪榆双手绕到他的背后,摸了一个空,然后像是口渴了的沙漠之花那样,柔柔地倒在了时钧身上。   那一瞬时间,时钧裂成了几份。心里的大山滚下巨石,将他的灵魂砸了一个稀巴烂。   阮雪榆均匀地呼吸着,脖颈的曲线流畅地好像天上的仙泉,一点瑕疵也没有,又像是琉璃铸就的瑶池里的雪白莲花,一朵冰花的泪。   近在咫尺,他身上的香味散发着诗的汁液、梦的沉香,好像是酒红色进口绒布上面顶级的珍珠,神情格外诱人,美至无人可及。   一种紧张又巨大蓬松的幸福,将时钧牢牢地包裹了,他希望这一刻永远也不要过去。   可是阮微听见后排忽然沉默了,还以为阮雪榆得逞,便转过身来亲自出马:“来,手机给我,他不敢拿的……”   只是短暂地一个停滞,阮微十分迅疾而自然、若无其事地坐了回去,心里万马的铁蹄呼啸而过,然后笑着说:“时钧,你现在住哪里?”   作为一个MNC的CEO,世界顶尖的商业精英,阮微却时常开朗地笑,所以他眉目间就并不显得那么干练精明,让人难以令人察觉他的厉害。   时钧被告知阮雪榆有了爱人,魂魄都飞了。见到让人放松的阮微的时候,其实就没藏住深深的震惊和悲伤。   刚才他看阮雪榆的眼神中,那种火热的痛苦,自然也没逃过阮微的观察。   时钧被惊破了这种至上的美好,一时失了神,就没有飞快地和阮微心领神会,就说:“偶尔住学校宿舍,偶尔回家。”   阮微慢慢地摩擦真皮扶手,说:“你家住哪里?西山银湖那里吗?那也太偏了,来去是不是得两个小时?”   “差不多。”时钧说,想了一想,忽然笑说:“阮老师是不是住亿豪名邸?”   阮微咳嗽了一声,以此判断阮雪榆实在醉得离谱,就接着说:“是啊,他离学校就三五步路,加班都拦不住,你看给他惯的成什么样子。”   “小榆,你二楼的主卧空着也是空着,为什么不给时钧去住?我们受过时伯伯很多帮助,你怎么不知道感恩?照顾得也太不周到了。”   阮微只是装作把声音一扬,时钧顺水推舟:“不用不用,我住学校宿舍就好了。”   “时钧,别开玩笑。”阮微直接把备用钥匙丢给了时钧。   这个时候,阮雪榆似乎不大舒服的样子,轻轻地挪蹭了一下,发出迷路小猫一样的呜咽。   时钧对阮雪榆贯彻灵魂、汹涌磅礴的爱,让他没空思考任何伦理道德问题。   心里的天平被罪恶和私欲倾斜得满满当当,时钧不动声色、不由分手地向阮雪榆的腰肢上一按,让他彻底沦陷在自己的怀抱里。   “阮老师好像答应了。”时钧笑着代劳说。 第11章 燕卷花影云来去   “阮老师喜欢吃什么?”时钧把虹膜信息录入大门,这么问道。   阮微笑了,打开客厅的灯,一点也不给阮雪榆留面子:“压缩饼干、气泡水、营养补充剂,你和他住几天就知道了,一整天到晚迷迷糊糊,活到现在真是奇迹。我丑话都说在前头了,知难而退要尽早,别到时候崩溃了,把小榆弃养了。哦,还有没放进烤箱的饼干面团,他急性肠胃炎就是因为这个,我忘记中文叫什么了。”   时钧的眼皮跳了一下。   阮微补充说:“小榆真的没你们想得那么完美,但是的确挺可爱的。”   阮雪榆的家,是不能称之为家的,像极了一个雪洞,几乎没有人类生活甚至是存在的痕迹。   厨房稍微有了一点人迹:桌子上有吃剩的奶酪,开启过的白葡萄酒。   很多餐具和刀叉连外封都没拆。阮微打开冰箱和柜门,继续向时钧展示这四大皆空的世界。   不用阮微更多的暗示,时钧马上明白了阮雪榆的可笑谎言:这种生活环境,阮老师怎么会谈恋爱了?他的恋人,难道是和他同一批次的AI机器人吗?   阮微如释重负地把烂摊子扔给时钧之后,时钧的发小何度就微信问候:“什么鬼?老三,怎么就‘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了?你小子什么时候铁树开了花,也不把嫂子带给兄弟见见。嫂子照片有没有啊?”   这是时钧刚换的朋友圈签名,掀起五大洲惊涛骇浪,震动海内外八旗子弟。   时钧正在订购食材,一边滑手机,笑意难以掩饰:“九天仙女下凡尘,其他自己想象。”   想起来何度家是做高端餐饮的,时钧就让对方派两个厨师过来,要特别有经验的。   何度没多想,举手之劳罢了。   可是过了几日,何度见到时钧的朋友圈照片之后,震惊失语:“什么?你怎么就学做饭了?怎么就洗手作羹汤了?怎么就人妻了?你的资本家信仰呢?”   时钧坐在沙发上,他有一种天生的领袖气场,松垮随意的姿势也都很有掌控力,但是他笑笑,说出来的话却是:“我现在只信奉小阮老师至上主义,妻奴、媳妇控、怕老婆,不懂吗?”   何度觉得整件事非常玄幻,更拒绝被喂狗粮,于是被打回原形成了北方小炮,一嘴乱喷的京片子:“别装,整得跟杨过小龙女似得,肉麻你丫呢。我看你八成就是个杨康,热乎劲过了,你还得继续欺男霸女。”   时钧心情无比阳光灿烂,对他的捏造毫不在意,无所谓让他口头占便宜:“杨康也可以,我敬小阮老师如同天人一般。”   这是杨康曾对穆念慈说的一句话。   何度摸不着头脑:“这是什么仙女,怎么就把你辖制住了?你这种混世魔王也有今天。时伯伯知道了,估计得气进ICU。不是吧,你打算到什么程度,真的谈啊?”   时钧正在削山药皮,忘记戴手套了,手上很痒,对他的问题想都没想:“看他啊,能不谈就不谈,直接结婚。”   时钧的长相富有攻击性,光是外貌就已经是红尘绿柳的最佳代言人,biubiu闪着“今朝有酒今朝醉”这七个字。他的身家履历交际圈,又是那么极致的闪耀,是行走的富贵荣华。   尔虞我诈的名利场中,时钧,一个毋庸置疑的的佼佼者,竟然说出这番类似归隐的话,直接把何度惊得精神衰弱。   “搞什么!你来真的?你整这一出,还不如去峨眉山剃度出家了!”   像是在回味咂摸,何度说:“那个叫苏尔的小狐狸精,两张嘴好像都很甜。你就这么出家了,真的不考虑一下?那送给我怎么样?”   “嗯~”时钧高兴得过分,连一个字都洋溢着甜蜜的欢欣,小鹿一撞一撞的。   何度简直和他说不下去了,在电话那头扶额摆手,意思是时钧没救了。   这时候时钧听到浴室门拉开的声音,拜拜都没讲,直接挂断。   时钧放下手里的削皮器,转头笑说:“阮老师,晚上喝汤好不好?”   阮雪榆的胃快要被他差到极点的饮食习惯作弄得穿孔了,时钧打算煲牛蒡山药鸡汤给他养胃。   时钧其实手笨得很,完全零基础,蔬菜都认不全,最贵的厨师机也拯救不了他糟糕的刀功。八大菜系的名厨日以继夜的授课之下,他还没学会更复杂更营养的菜肴做法。   阮雪榆像是手怕凉一样,把茶杯两手捂着放在膝盖上,有一种莫名的居于上位者的从容和威严,点了一下头。   他的余音如古朴琴弦轻弹,听起来很是悦耳,说出的内容却完全不近人情:“你自己吃饭就可以了,没必要管我。”   除了言语上一如既往的冷漠之外,阮雪榆对这莫名其妙的同居生活,以及时钧狂轰乱炸的殷勤,居然没有什么特别反应,就是这么水波不兴,一马平川,无跌无宕。   他大多数时候活在自己创造的宇宙维度里,大模大样的时钧对他来说,约等于一个住家保姆。时钧对他的生活没有任何插入感。阮雪榆继续在每个角落办公,或独自思考,在他面前众生平等,都是刍狗罢了。   “阮老师,明天是周末,有什么计划吗?”时钧一边给阮雪榆盛饭,一边试图找他聊天。   阮雪榆特别罕见地没说工作,诚实作答:“我要去马场。”   时钧“嗯?”了一下,然后就见到阮雪榆忽然站起来,往庭院赶去。   阮雪榆这两天忙一个项目,整个人连轴转,这才想起有十分重要的事。   时钧追去的时候,阮雪榆正在喂猫。   那是一只白绒绒的布偶猫,拥有着海水一样幽幽的眼睛,蓝盈盈的。   霜白色的月光下澈,在阮雪榆的脸上折射出璀璨而泠冽的光晕,像垂着一层轻薄的鲛绡。   时钧好一会才说:“我不知道阮老师养猫了。”   “不是我养的,是流浪猫。每天晚上都会过来,我喂他。”阮雪榆平铺直叙,可是他坚定的语气,令人觉得他们之间有某种神圣的盟约。   阮雪榆不知道哪里拿的一串铃铛,给小猫系上了,被它亲昵地舔了舔手心。   时钧好奇:“我看它很喜欢阮老师,抱进家里来养就是了。”   阮雪榆奇道:“它很自由,也不想来,为什么要关住它?”   果然,布偶猫吃完了猫粮,就高贵地离去了。   时钧看清它的全貌——它其实只有一半的美貌,另外一只眼睛没了眼珠,脸上有一块肉瘤,看上去有些狰狞怪恶。   翌日,阮雪榆在庭院里浇水。   他明显不是很精通园艺,喜欢好养活且鲜艳的品种,绣球花的株型不大漂亮,但是白冰秋海棠开得漫山遍野。   时钧倚着门看他,花海之中,他眼中只有盛开的、吐露瑰丽珠光的阮雪榆。   天气太阳强烈,阮雪榆水光温柔。   时钧神思恍惚,忽然鲜活地想:这可能世上本来没有他,是先有阮雪榆,是阮雪榆把他种出来的。他倘若不要自己,自己便时时都居无定所,露宿在他心外的街头,会这样默然地枯死。   他的心本来是漂泊的浮萍,见到了阮雪榆,就生了根。   阮雪榆像是化石凝结在了他的心里。   阮雪榆从马场回来,洗了两个小时左右的澡,然后回书房重操电脑。   时钧敲他的门,带来一杯百合花茶。   他很偶然地瞥见了阮雪榆的电脑,看阮雪榆愁眉不展,时钧犹豫着开口:“这个原始数据可能有问题,处理方法是什么?”   阮雪榆停下翻阅资料的手,疑惑地望了他一眼,把数据投到了曲面大屏幕上。   时钧三言两语就道破了问题所在,阮雪榆悟性也高,举一反三马上就处理完了。   阮雪榆不吝啬地道谢:“谢谢你。我之前没有接触过估值分析模型,能不能向你请教?还有好几件事。”   时钧不要太高兴,点头如捣蒜。   “他们让我看几个VC项目,我其实没有头绪,只知道他们的科学上合理性如何,但是不清楚目前市场走向、资本的偏好。”阮雪榆诚实地告诉他。   时钧默默认可,他知道阮雪榆早年前特别看好一个癌症早筛产品项目,有了他的背书,基石投资机构砸锅卖铁也要跟投。   后来什么结果?   该企业两半年亏损10.84亿,资产负债率高至347%。   阮雪榆干的这个恶名远播的事,连时钧也没办法替他圆,只能沉默着化解尴尬。   阮雪榆自己并不回避,大开大合地诉说他的失败经历。   时钧没办法,就只能接着:“也不是阮老师的投资眼光有问题。其实是中美市场的差异化,中国高端健康管理群体还没有这个awareness。中国早筛的市场现在是一片蓝海,几年的亏损说明不了什么的。他们IPO上市的时候,高瓴不还是担保人么?证明资本也是看好的。”   阮雪榆觉得有一定的道理,更加一心求知,诚心夸赞:“你的眼光就很好,阮微说你从来没有失过手。他认为你的能力非常卓越,是百里挑一的。”   “我看PE比较多。”时钧合适地谦虚。   “VC和PE其实没有那么割裂化,以后要常常向你请教。”阮雪榆真诚地说。   他们一起工作到深夜。   阮雪榆嘴唇都干了,时钧没催他喝水,只是把小型加湿器朝他那里转了一下。   百合花叶在清水里慢慢舒展,时钧有一点困了。   朦朦胧胧的视线中,他念兹在兹放在心里珍藏十年的人,现在白首同心,就在眼前。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想和阮雪榆细水长流地、纯净地相爱,什么杂质也没有,像两杯清水融合在了一起,水化在水里,那就再也辨不清、剥不开了。   过去等闲度过的秋月春风里,他从来没有这样天真朴素的痴想、梦想。   所谓深情,原来就是违背天性去爱一个人。   时钧过于安静,阮雪榆根本发觉不了他的异常,开始向他展示自己在做的项目。   时钧随口一问:“TBEX?这是什么项目?”   阮雪榆罕有地飞快说:“不是项目,是一个病。”   时钧很敏感,知道自己可能触犯到了阮雪榆的隐私,就没再多说。   不过可能是今夜的气氛太过安逸,阮雪榆不咸不淡地多说了一句:“没有希望的病,再研究也没有用,我永远都不会再碰了。” 第12章 碧碗敲冰倾玉处   时钧任劳任怨地当一个住家保姆,家务技能树点满,全职太太界的六边形战士,只求在阮雪榆面前混个眼熟。   几周后,阮雪榆接到了一个电话。   波士顿咨询公司打算出一份《中国罕见病十年发展报告蓝皮书》,需要做大量市场调研,想问能不能采访他——这个领域当之无愧的顶尖专家。   阮雪榆答应得很快。   他对工作从来只看重意义,不在乎其余任何。   但是他看到合同上的酬金数字之时,也着实惊讶了。   按分钟计费,一分钟等于每克金价。   而且这是个时间跨度惊人的项目,因为全世界已发现的就有700多种罕见病。   阮雪榆拨了回去,表示对方的定价脱离市场环境,极其不合理,说:“你们的报告可以向机构和大众普及罕见病的重要性,这是非常好的公益行为,我不需要酬劳。”   对方却表示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阮老师前不久获得了麦克阿瑟天才奖,可是连国家电视台的访谈也不接。我们获得了这个机会,倍感荣幸,出这个Level的Pay是我们对科学的尊重。”   阮微一边敲他的盘子,催阮雪榆吃饭,一边笑着拍他:“我傻弟弟又和钱过不去了,你不是最喜欢捐小学吗?拿过来做慈善,总行吧。”   阮雪榆很是庄敬地对待此事,可是对方过于基础的问题抛得他一怔。   所以,他直截了当地表示对方在浪费项目资金,希望他们整理一份访谈提纲。   对方在每晚九点钟准时打进电话,问题也经过了精心设计,挖掘得非常深入。   “是的,针对莱伦氏综合征,在研的UO98294已经进入临床三期了,它非常有希望进入加速通道,在两年内获批。”阮雪榆说。   对方说:“如果没有记错的话,UO98294是您筛选并优化的候选物,如果成功上市的话,您一定会捧回一座阿尔伯特创新奖的金奖杯。”   阮雪榆说:“这是团队合作的成果,我个人的贡献占比很小。”   然后对方稍稍笑了一下,听起来有不可名状的和煦和迷人:“阮老师一直这么谦虚。”   仿佛是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他马上转移话题:“我一直很好奇,这些药物一连串的代码是怎么取的?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没有。只是实验本的页数和行数,代表它们被初筛的时间。”   “那想过给他们取一个新名字吗?”对方接着笑问。   阮雪榆说:“不需要,现在这样非常清楚明了。”   这是阮雪榆每天最放松的晚间时段。   久而久之,他的开头结尾多了一些稀松平常的问候,阮雪榆也习惯成自然了。   “不好意思,今天电话拨得有点早,阮老师吃过晚饭了吗?”对方问。   阮雪榆回家太晚,他一边打开冰箱柜门,将时钧做的奶汁烤菜和香煎味噌竹荚鱼肉饼拿了出来,一边说:“没有。”   时钧仰靠在阳台上,一手夹着装了变声器的电话,一手给绣球花浇水,说:“那阮老师晚饭吃什么呢?好吃吗?”   “嗯。”口味粗糙如阮雪榆,也不得不对时钧的厨艺表示赞许。   他吃饭的时候,熨烫平整的报告被冷落在一旁。   时钧的口吻变得有些羡慕:“阮老师这么年轻有为,家里一定有个非常厉害的贤内助。”   阮雪榆不喜欢将个人私事掺和进来,就没对他的话进行评论。   时钧喜滋滋的开心抑制不住,咳嗽了几声来掩盖。   “嗯,阮老师辛苦了,谢谢您今晚的回答。明天会降温,阮老师注意保暖。”一个小时过后,时钧这样画上句点。   阮雪榆去Amford检查UO98294的临床审批文件。   巧之又巧地遇上了时钧, 他是来找阮微的。   时钧拥有永远高人一等、快人一步的商业嗅觉,他的投资风格可以用大胆狂放来形容,一向稳健的阮微,很乐意和这个活力四射、极其努力的新秀讨论项目。   轿厢内的图幅蓝印印的好像刀光闪动,环绕的Slogan像黑色的火枪一样阴森森地张开。   那是Amford为UO98294定制的广告。   阮雪榆皱眉停驻,他不喜欢所有碧蓝、雪青、雾紫。   都是桔梗的花色。   他们已经朝夕相处了大半年,阮雪榆进入省略社交礼节的熟人模式,点了一下头当做问候,就进入电梯,摁下十六楼的按钮。   可是“啪”的一声,灯光尽灭。   电梯开始自由落体!   阮雪榆迅速把每一层楼的按键都按下,一只手紧握手把,整个背部和头部紧贴电梯内墙,呈一直线,膝盖弯曲。   “嘭”的一下,电梯终于停了。   电源完全熄灭,全部按钮都没有反应,时钧拨求救电话,无人应答。   电梯变成了一座封闭的恐怖方箱。   蓝色的。   天空蓝、矢车菊蓝、钻蓝、道奇蓝、午夜蓝、普鲁士蓝…   全是蓝色。   阮雪榆两手盖着脸,遮住泛红的眼圈。   躁,热,烦,闷。   好像置身黑黢黢的深海,他四肢乏力就要溺亡,只希望一些疼痛能让他从噩梦中惊醒。   如此一想,阮雪榆将头狠狠往后一撞。   与所预料的疼痛不同的是,竟然是一个柔软的触感。   时钧将垫在他脑后的手轻轻移开,笑着扬手机说:“阮老师,没事的,我有备军用信号,不到半小时就会有人来救援的。”   然后他抬头估算了一下空间大小:“我们也不会有窒息危险。”   阮雪榆无言沉默,狭小逼仄的轿厢里,时钧的吐息都非常清楚:“阮老师,我在。”   阮雪榆睁开眼睛,蓝色的世界忽然被划出一道白色的缺口。   那是时钧翻着手机里的照片,向阮雪榆展示。   图片是阮雪榆的母校——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的春天充满了亮眼的黄色和橙色的花卉。   阮雪榆微微一讶:“你去巴尔的摩做什么?”   时钧点头,屏幕里滑过那座城市夏日灿烂的光芒、秋日的一缕余晖,在他的镜头下,即使是寒冷干燥而漫长的冬天,也能被捕捉到一丝黛青色的温柔。   “那可是Hopkins Medicine啊,最响亮的医学院名字,当之无愧的世界第一。阮老师是不是觉得我不学无术,不像会去瞻仰圣殿的人?”时钧笑着问。   阮雪榆也许也有着淡淡的自豪,没有过多否认,只是说:“我的意思是巴尔的摩治安不好,你一个人去非常危险。”   时钧说:“阮老师不也是一直一个人么?”   一个人一定很辛苦、很孤独吧?   时钧这么想,但没有说出口。   “嗯,我不怎么出去,所以也就还好。只是有两次冬天车玻璃被砸了,而且巴尔的摩有很多老鼠。”   阮雪榆想起了悠长闲静的大学时光,那是他第一次终于离开纽约。   他轻轻一个浅笑:“你需要常常和它们斗智斗勇。They’re everywhere.”   时钧噗嗤一下笑出来了,但没说话。   他从来没听过阮雪榆这么敞开心扉地漫聊,生怕打破了这易碎的梦境。   阮雪榆回忆着,眼中是无法形容的温柔,蔓延到唇边如花朵烂漫:“Inner harbor非常像波士顿,甚至会让人以为还身在纽约。西边和北边是平静的乡村,东边有许多破败的工业设施和仓库,像费城和底特律的那些老工业区,你去过吗?”   那些照片每一张都像是远道而来的浪漫,不仅有许多美东城市,还有塞纳河滨和卢瓦尔河的绿水,古老的庄园,云鬓如雾的法国小女孩手边新鲜的可颂。   “你喜欢旅游?”阮雪榆问,不过他很快看出了那些照片的手法细腻,规制精美,改口说:“你喜欢摄影?”   时钧不置可否,每一张照片下都有一行文字。   晨曦曙光日辉照耀下的海面,他写:“你的微光牵引着我。你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我的波心。”   两只雨中的凤尾蝶落在同一片爱尔兰风铃草上,他写:“Journeys end in lovers’ meeting.”   巨大的森林火焰,他写:“我们要为爱撞得头破血流。”   可能他自己都觉得有点荒唐,时钧半天才继续说:“阮老师,如果我说,我高中A-Level学的是英语和英语文学、艺术与设计、历史,你会不会觉得我在开玩笑?”   阮雪榆的确稍纵即逝地微微惊讶了,因为面前的这个人,是他那眼光严苛的兄长常常褒奖的商业奇才。   “所以,你一开始念的是艺术大学?”阮雪榆饱含怀疑地问他。   “是啊,我还学的画画呢,吓不吓人。”   “摄影更像是记录和陈述,有时候真的非常无趣。可是绘画可以让客观世界突破所有局限,还可以是结构,色块,是点线面,是蒙德里安和康定斯基。”   时钧忽然聚精会神地看着阮雪榆,在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如星辰。   “阮老师问我原因?嗯,可能是因为我遇到过一个天使,从见到他的那一刹那,我就想画下他、留下他、一辈子保护他。”   那是一个从天堂而来,有着一对薄纱圣洁的翅膀的人,让时钧一往而深地陷入爱情。   绘画是他所有钦敬、眷恋、倾慕情感的溢流口。   时钧其实并不想倾吐,他觉得阮雪榆是公主,他是骑士。在需要用生命保护的公主面前,英武的骑士应该是生来就无所畏惧的。一个无可挑剔,值得托付终身的成熟男人,不该有任何弱鸡仔的时期。   但救援还没有来,他觉得阮雪榆可能有幽闭恐惧症,甚至觉得黑暗的那一瞬间,阮雪榆的泪水几乎纷纷从眼眶中跳出了。   所以就只能不断吸引他的注意力。   时钧的父亲一直对他寄予厚望,全家上下无人不把他当东宫太子供养,期待他继承社稷统一六国。   可是时钧远走高飞,去了巴黎学画。   “夸张吧,我那个时候穷得裤子都卖了,白水面包也吃不起,大半年瘦了二十来斤吧。”时钧轻描淡写地说。   终于,他筹措资金办了一场画展。   揭幕的前三天,观者零星,没有一个慧眼者,一幅也卖不出去。   可是最后一天,一个德国的富商豪掷重金,买下了他所有的画。   富商说要见见这位天才,时钧怀才终遇,狂喜赴宴。   却看见了一座惨遭乌合之众破坏的宫殿。   几驾悲惨可怕的驽马引项高嘶,滔滔江水般的煤烟涌向昏暗而污浊的夜空。   世界崩塌,有时只需要电光火石的那么一瞬。   那个德国富商——他的父亲为了逼迫他认清现实而捏造的身份,一举烧掉了他所有的画作,焚毁了他全部的梦想。   垃圾!   一无是处的垃圾!   你、你的画一样垃圾!   父亲指着他的鼻子斥骂,将画作的灰烬泼向时钧。   没有完全熄灭的火星,灼伤了他的面庞。   可是现在的时钧脸上没有任何黯淡的神色,他故作轻松地说:“最后的剧情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了,一大帮人跨国来抓我回去。嗯,转学去宾夕法尼亚之后,后来就没有再学了。”   航船在无云的天空下不停地摇荡,阮雪榆长久地沉默着。   那些越过严霜、穿过大雪、透过暴风雨的岁月里,阮雪榆第一次觉得,自己也许并不是唯一的旅人。   “重新学吧,我觉得绘画很好。”阮雪榆说,补充道:“你也很好。”   时钧摇头:“早就荒废了。我爸爸其实做得很对,只怪我那个时候太弱了,一个依附父母的人,根本不配追求什么理想。”   他像是要去斩恶龙的勇士,坚定地说:“阮老师,相信我,那样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了。因为只要很快的时间,我就会彻底掌控自己的人生。”   然后就来接我的公主。   时钧这么想。 第13章 香泉细泻银瓶破   这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访谈,在十二月暂时中断了。   因为那年的寒假,阮雪榆应邀攀登珠峰。   阮雪榆本来已经拒绝,但是几个年轻的学生也要来,作为导师,他忧心忡忡地提出随行。   邱老师的丈夫齐老师是有名的地质学家,也是一个登山爱好者,他激情四射地动员演讲:“各位同学,珠峰就像一块顶天立地的试金石,你身体部件的每个细节都在这里经受极端检验,任何一点小毛病都会被放大!”   然后他一扭头,就看见走在最前的时钧连氧气袋都不用,当场震惊,偷偷问他是不是受过军事训练,时钧默然点头。   本来一行人笑嘻嘻的,但是登上了海拔4830米的道格拉垭口的时候,气氛变得凝重起来。   上百座登山遇难者的衣冠冢突然出现在道旁,凌乱的石堆让它看上去更像是一片乱葬岗。   学生们都默默发怵,唯独时钧觉得挑战巅峰的欲望更加强烈,笑得像个郊游的大孩子,高声呼唤说:“阮老师,快看!”   三号营地正前方的山坳云雾弥漫、风景绝美。   一条气势磅礴的巨大冰川从大本营上方倾泻而下,人类只能在充满乱石、泥土的冰碛物上勉强找到一些平整之处搭建帐篷,显得那么渺小、微不足道。   再上一点,供给就完全依靠人背、牛驮了,仿佛回到了茹毛饮血的原始时代。   时速超过100公里的大风已经变得司空见惯,许多遇难者的尸体也成为触目惊心的路标。   这里氧气含量仅有海平面的30%了。   两名学生早就半途而废了,只剩一个瘦得像一根豆芽菜的小姑娘,叫做林萼。   时钧赖到十点多才起床,钻进大帐篷,看见阮雪榆泡一杯牛奶,天寒地冻里,他的皮肤更像是含着莹洁光彩的宝珠。   阮雪榆发呆似得坐着,孤独地漫游,好像对这份来之不易的悠闲感到无措。   “阮老师。”时钧将面包递给他,结合这两天的观察笑了笑说,“你好像很有登山经验的样子,我要向你多请教。”   阮雪榆摇头:“不是的。是因为以前在CDC工作的时候,经常需要外出调查,所以有野外生存经验。”   “听起来很危险?那阮老师会射击吗?”   阮雪榆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时钧看他不大喜欢这个话题,就改变话锋:“我可以帮你照顾林萼同学,阮老师不大想继续上山的样子。”   “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你们都是我的学生,我需要对你们的安全负责。”阮雪榆说。   时钧的语气带着明澈强烈的欢快,说:“那…想要阮老师多对我负责一点,可不可以?”   阮雪榆带着一圈猫胡子似得牛奶沫,也许没有仔细思索他的话,说:“好。”   齐老师很喜欢时钧这个矫捷而健谈的年轻人,拍了拍他的肩,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   突然,轰隆隆的声音传来。   脚底一阵剧烈的晃动!   雪崩!   众人冲出帐篷,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声音,漫天的白色铺天盖地地砸下来!   林萼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声,她站的地方冰层开始断裂。   阮雪榆大呼一声奔去:“林萼!”   可是他刚刚跑了两三步就摔倒了,大风在他身后狠狠推了一把,巨大的雪崩气浪将他冲出去二三十米远。   噼噼啪啪不断有东西砸到后背上,风夹杂着雪从脸庞呼啸而过。   阮雪榆感觉要窒息的时候——   震颤的世界放射出金色的电光,时钧逆着风雪的方向而来,抱住了他。   时钧让阮雪榆张开嘴放松、有节奏地呼吸,他收紧身体,把脖子和头紧紧的卷向腹部,双臂用力支撑起自己,给阮雪榆腾出一片无比安全的防空洞。   所有的一切戛然而止。   齐老师痛苦地呻吟着,嘴巴高高地肿起来。他失去了鼻子和耳朵,双腿呈现非常扭曲的角度,完全断了。   林萼跪在地上,满头是血,身体刚立起来一点,又一头栽倒在雪地上,永远地。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死神征服了整个人寰。   破碎的红色帐篷布,散落的五颜六色的衣服、鞋子。   各种遗物。   整个珠峰大本营几乎全部被夷为平地,不知有多少人下面绝望挣扎。   寒雪像幽灵那般发灰,阮雪榆面色苍白地瘫在时钧怀里,声音微弱的像是刚出生的小猫。   “阮老师!阮老师!”   时钧不断呼喊,将袖子撕下来替他包扎,脱下自己的冲锋衣,将阮雪榆被血湿透的抓绒衣换了下来。   时钧抱着阮雪榆下山,巨大的冰塔悬在头顶,摇摇欲坠,不管是掉进裂缝或者被冰塔砸中都没有生还的可能。   他们踩着积雪,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经过的一个个营地,全都满目疮痍。   餐厅帐被临时改成了伤员帐,已经确定是尼泊尔八级地震导致的雪崩。   营地的大半供暖已经被破坏了,阮雪榆让腿尽量靠近取暖炉,保持着他一贯的沉默。   暗夜里,冰川冰崩的声音那么让人胆战心惊。   一个又一个的余震和雪崩。   阮雪榆闭上眼,全是林萼的音容笑貌。   阴沉的天穹好像一间硕大的墓室, 风哀悼哭泣,唤起了地狱里每一个魂灵。   阮雪榆的后背被撕裂了,尤其咳嗽的时候,每咳一次都像把脑神经撕下了一条。   冰冷的睡袋中,他疼得蜷了起来。   却落入了一个怀抱。   和山崩地裂、生离死别时刻同样的,深深定格在他脑海里的怀抱。   “阮老师,这不是你的错。不要想了,好不好?”   时钧轻轻抚阮雪榆的背,他太明白了——阮雪榆欲闭的眼睛里蕴含着液态水晶那样的悲伤。   时钧的声音像是神圣的极乐音流,让一股巨大而充沛的安全感填满了阮雪榆的心。   他在一片尤至温暖的光明里安歇了。   美走在晨光普照的远山上,云雀掠过蔚蓝的天心。   晴空里霞蔚云蒸,朵朵银浪碎裂,太阳新吐的皓光淌过山丘、海角和岛屿,往北方诸海的遥远深处漂送,一种模糊的、爱的色彩将永存和新生繁衍。 第14章 傍帘乳燕双归去   时钧其实也受伤了。   为了保护阮雪榆,他的手臂被固体流雪砸伤了。   阮雪榆只是皮肉伤,便照顾起打着石膏的时钧。   可是细数上下五千年,他的前世今生都没有一丁点伺候人的经验,时钧嘴唇都被他喂的粥烫破了。   “我替你请个护工吧。”阮雪榆放下碗勺,满怀歉意地说。   “不不不,阮老师,你休息吧,我自己来就行了。”时钧说。   阮雪榆默默坐着陪他,替他削苹果。   时钧连忙又制止,他眼中阮雪榆的手指是玉石雕成的,美玉怎么能磕碰尘泥?   那个时候的时钧,已经凭借一部电影一飞冲天,迅速火遍大江南北。   他拍了一张粥的照片,发了微博。   “来自天使。”   他的粉丝找到坟头,不看内容就开始哭,“哥哥呜呜好可怜”,“呜呜哥哥好坚强”,短短时间盖出摩天大厦。哭完丧后,嗅觉最迟钝的人也无法不闻出酸臭的恋爱气息。   金色的水仙花迎春开放,时钧的心情轻快而美妙,他的呼吸是云朵,愿望是歌声,望着阮雪榆的眼神温柔地要滴出水来。   阮雪榆坐在那里,什么也没做,但是时钧的眼光就是挪不开。   日光投影,阮雪榆天然疏离的瞳仁里映着的辉光朦胧且柔和,一滴淡金色的蜂蜜,又像是含着水的宝石,不大明晰的、爱情的明镜映着一朵纯洁的忧郁。   时钧感觉整个世界都静止了,时间停顿,阮雪榆是世界上所有的美术馆里最美丽的画,周围的一切变得都黯然失色。   “阮老师,你怎么能这样好看?我舍不得闭上眼睛。”时钧忽然这么说。   他的目光像是春霖洒落的声息,而阮雪榆像是雨后苏醒的花蕾,迅速地抬了一下头,眼中的细雨被吹出银色的花纹。   阮微来了,瞧见阮雪榆百年一见地飞快行走,看看弟弟出去的方向,又看看时钧,警道:“你怎么欺负小榆了?”   “我敢?”时钧叹气笑说,“是我不小心太急了。”   阮微咳了一声,说自己不小心把访谈的事说漏嘴了。   晚上九点。   时钧迟迟没有拨出访谈电话,不知道怎么给阮雪榆一个合理的解释。   当时,他只是想找一个借口听听阮雪榆的声音,仅此而已。   阮雪榆那么较真的一个人,应该很久都不会理他了。   他是不是前功尽弃了?   但他最终勇敢面对地拨了过去,紧张地不得了:“阮老师,不好意思,我忘了时间,迟到了。”   阮雪榆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宁静,手下有翻阅纸张的声音:“没关系,我也差点忘了。”   怎么回事?   似乎,阮雪榆还是完全不知情的样子。   时钧的心情顿时从寒冷的极地往赤道移了一大段。   然后阮雪榆的下一句话又让他陷入冰窟:“时钧,不用这样。”   “嗯……”时钧像是犯错的小狗,拖长了尾音,“对不起,阮老师,不要生气,好不好?”   良久的沉默。   时钧的这十秒过得好生漫长,只觉得阮雪榆是在眼前,又像在云端。   “你还想说什么吗?”阮雪榆略过了他的问题,直截了当地问他,这意思很像马上就要挂电话。   “嗯,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阮老师。”   阮雪榆的声音还是很镇静,但是桌上的纸张,已经被他反复捻得薄而软。   一只小小的鸟雀,轻轻啄食过他的宇宙。   “阮老师读过勃朗宁的《You Will Love Me Yet》么?”   阮雪榆仿佛微微一怔,给了时钧多做了一次解释的机会:“你总有一天将爱我。”   你总有一天将爱我,我能等你的爱情慢慢地生长;   像你手里的这把花,经历了四月的播种和六月的滋养。   今天我播下满怀的种子,至少有几颗会扎下根;   结出的果尽管你不肯采摘,尽管不是爱,也不会差几分。   你至少会看一眼爱的遗迹——   我坟前的一朵紫罗兰;   你的眼前就补偿了千般苦恋,   死有何妨?你总有爱我的一天。   “What’s death? You will love me yet.”   时钧念完了最后一句。   他的嗓音像是一首爱情或是醇酒的颂歌,唱出的图景是将离的灵魂依恋着深情的胸脯。   像极了那个雪山的深夜。   烈焰点燃了阮雪榆的尘灰。   阮雪榆将所有文件“拍”得一声合上,只是说:“进电梯没信号了。”   他在Amford总部,电梯里UO98294的广告铺得更密了,蓝得让人生畏。   可是时钧在。   阮雪榆下意识握紧了手机。   蓝色好像变得有一点爽朗、开阔了,富有安全感。   直到出了大楼,阮雪榆依然放纵自己连着电话。   “阮老师,现在就回家吗?真好。”时钧轻轻笑了一声,他的嗓音是柳丝摇金,让阮雪榆的心里春波涨碧,“我在家里等你,等好久了,慢慢来不要紧,我一直都会在家等阮老师。”   阮雪榆的步伐比以往快了,时钧说:“所以阮老师走慢一点,好不好?”   阮雪榆忽然停了下来,心中起伏涨落的潮汐到了极限,他抬头望见月亮正沐浴着明光飞行,一个液态的天空,不知何时在他的心海撒下群星。   “没什么。”时钧的声音让所有人忍不住深陷其中,真是无人逃得过,“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呼吸。”   阮雪榆回了家,可是从月海到极地,他的灵魂找不到一处平静的场所。   于是,他依照和小猫的约定,来到月色之下。   小猫脖子上的那串铃铛却像坏了一样,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阮雪榆解下铃铛,里面藏了一笺银色的信纸。   阮雪榆将它舒展之后,好闻的香气像是弥散的大雾,将他包藏了起来。   “你的明眸是映现我灵魂颤动的湖,我那成群结队的梦想,为寻求解脱,而纷纷投入你这秋波深处。”   时钧这样写道。 第15章 不管满城桃杏妒   信纸在时光的抚摸中泛黄、蜷曲,像是一朵被珍藏在琥珀中的金色落叶。   “你的明眸是映现我灵魂颤动的湖,我那成群结队的梦想,为寻求解脱,而纷纷投入你这秋波深处。”   阮雪榆看着手里的签纸,微微失了神。这就是那天在车上,他慌慌张张不让时钧看的那一份。   时钧的强势过于深刻,像是火、熔岩、重铅水的混合,十万道闪电把天幕撕破,是无人逃得过的巨大天灾,他把情欲的无边炼狱搬来了人间;可是他的温柔又那样动人,白色的粉蝶纷飞,金光的花蕾绽放,饱含水色的暮夜里春流冰融。   最终压垮阮雪榆的,也许是那个寒冷至极的冬夜,毕拨毕拨的篝火旁边,时钧被他前所未有、决绝至极的拒绝中伤之后,就忽然来了一句:“阮老师,我爱你爱到快发疯了,你其实一直明白。”   阮雪榆不知道怎么回答,除了回避,别无他法。   “不要再搪塞我了,我想听你的真心话,我是哪里做得不足够么?是不是让你感觉…这个世界上最疯狂的爱情也不过如此,所以你一直拒绝、总是拒绝、无时无刻不在拒绝。”   时钧眼底幽深得像是无法晕开的浓墨,自嘲说:“阮老师好像就是没有心。”   阮雪榆滑开眼光,木质清香将他整个人熏得湿润又沉默。   可是时钧很快地就自己回答:“其实都不是的。我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你是为了避免结束,就避免了一切开始。”   一句话像一杯滚烫开水浇灌了阮雪榆的全身。   时钧深深地吻了下去:“阮老师,你明明也爱我的,为什么一直反抗自己的本能?”   很长很久很深的很多个吻,直到时钧将他的衣物全部剥开,骨瓷上莹润的釉光一样的皮肤,像是冬日里一朵怒放的白莲。   阮雪榆的回应也变得柔腻无方,软若花泥。时钧轻轻一口热气呵过来,他就融成了一滩蜜水。   那一天真是太冷了,以至于让阮雪榆觉得如果片刻没有得到一个足够热情的亲吻,舌根都会被冻得麻木。   阮雪榆沉浸在了回忆的世界里,在橘红色的甘甜里无法逃脱。   后来是怎么分手的呢?   真正要走的人总是一言不发的。   阮雪榆其实不是很记得具体的场景了,可能是某种PTSD让他忘记了。   想到最后,过去的一切模糊成迷彩幻影,只有时钧才是唯一真实、鲜明的。   “啊!阮!冰箱里有尸体!”   安德烈大叫,立刻把VR头套给阮雪榆戴上,彻底打破了他纷乱的思绪。   安德烈胆量一般,但非要玩生化危机的VR版。   阮雪榆沉默着,在安德烈助威呐喊一般的尖叫中,两个半小时打通关了,比全球最速通关慢了十几分钟。   他摘下VR头套,却发现找不到那张情诗了。混乱之中,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安德烈看见阮雪榆竟然跪了下来,伸手去摸沙发底下,惊讶极了,大大地张嘴。   阮雪榆总觉得这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他真正讨厌的东西很少,其中宿命中的悲剧是最大的一项。   他的心脏突突地跳,进行了一场目的明确的大扫除,一无所获。   “你喜欢就带回家吧。”阮雪榆见安德烈这么喜欢VR设备,就提出这个建议。   可是他猛然想起,这套设备好像还是时钧买的。时钧喜欢技术,最新的电子产品他总要买几套的。   阮雪榆就说:“这个不够新了,我送一套最新的给你吧。”   “太好了,阮,你是全世界最好最善良的人,主一定保佑你!有没有双人的游戏,我们一起玩好不好?”安德烈欢呼。   阮雪榆果然找出来另外一个头盔,和安德烈一起玩一款双人射击游戏。   “Zombies!左边!阮!Shoot it!”   安德烈大惊小怪,比游戏声音还大,阮雪榆给他弄出一种正在带妹的错觉。   “这个是谁啊?怎么比阮还厉害。”安德烈指着历史积分榜上的第一名问。   那是时钧的账号,“ILoveBradley”,土至无人能及。   但是时钧本人沾沾自喜,他所有网络账号,甚至是微博都叫这个名字。如果字数空余足够,他就在后面加一个Forever.   豆瓣十大疑案之首,就是这个Bradley到底是何方神圣。但是目标太多了,不少女明星为了蹭热度,都暗搓搓地给自己取个相似发音的英文名,还有人直接原封不动地用男名的,就非常离谱。   阮雪榆以前从来没打过游戏,但是一上了手,就很执着,像钻研世界级的科学难题。   那个时候时钧就诓骗他:“阮老师,你好笨啊,我不想教你。算了,看在你好看成这样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吧,你亲我一下当做拜师礼,好不好?”   “亲我当然是亲嘴巴的!阮老师怎么赖皮?你完了,代价要升级了……”   阮雪榆直接把时钧的记录删了,迅速挥开回忆,独自在激光扫射中杀出一条血路,飞快地捡起地下的弹药补给包,无情地像是一个游戏内部的关卡测试师。   普通模式对他来说根本没有难度。   安德烈就自取其辱地调到地狱难度,煞有其事地配音,和游戏声音混在一起,一点违和感都没有:“Come! Put me through hell!”   最高难度下,怪物冲过来的速度突然加快,数量更多,最要命的是没有存档点。   阮雪榆孤军奋战,时不时丢给安德烈多余的弹药包。他方向感太强了,再复杂的地形也过目不忘,简直是从上帝视角在玩游戏,侮辱制作者的智商。   单人白金成就的奖杯不断冒出来,声音频率之高几乎盖过枪弹声音。   但安德烈总能在他预料不到的地方落地成盒。   阮雪榆实在带不动,但是什么也没说。安德烈不吸取失败教训,从哪里跌倒,就在哪里再跌倒。   他们两等待复活倒计时的时候,安德烈忽然哀嚎了一声,这就演起来了:“阮,我被咬了,要变成丧尸了,怎么办?”   原本毫无纤尘的阮雪榆,被时钧牵着在世间的七情六欲里走了一遭,现在已经比三年前有人情味多了,笑容像一泓湖水那样,说:“丧尸有什么不好的,也挺像你的。”   安德烈张牙舞爪地朝他扑来:“Bad boy,我要咬你了!”   阮雪榆拿了一个抱枕,不大重视地抵挡着安德烈的猛烈进攻,在枪林弹雨之中,拿完了最后一个游戏成就。   正在这时,门铃一响。   是时钧。   不确定时钧有没有特别关注安德烈,他就只是站在门口说:“十点钟开机仪式,阮老师忘记了么?”   阮雪榆没忘,也没打算失信,只不过他和安德烈的游戏时光过得太快了。   很有契约精神的阮雪榆匆匆忙地起身,差点被各种电线绊着。   时钧马上跨了进来,连忙弯腰整理游戏插板,给阮雪榆整理出一条宽广的路来,嘴上却说:“小心一点!我催你了?现在知道慌了?我不来的时候,你怎么闲得很?”   阮雪榆从来没有被时钧这么凶过,但是他一向神经粗,共情能力差到极点,没听出来什么,抓了衣服就要走。   唯一有反应的是安德烈,他看看时钧,又看看阮雪榆,最后说:“好晚了,阮去干什么?”   阮雪榆对安德烈还是很愧疚,想到克劳德博士还在实验室忙碌,安德烈一个人孤零零,就很自然地说:“你要去?那就一起吧。”   当然,阮雪榆邀请安德烈一起去的目的,还有一个——他不想和时钧共处一个狭窄的密闭空间。   事实证明,安德烈无师自通地完成了这项任务,他像是巴尔德那样,光明之人格化,亮丽的金发和英俊的脸永远在放射光芒,车厢里充满了他带来的天真愉快的气氛。   万物皆热爱他,而他也热爱万物。   但这个万物,可能不包括时钧。   夜晚闷热到了极致,乌压压的云层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迅速遮天蔽日。   今天的时钧,像是这种天气的人格化。   严导看见安德烈,还以为时钧要加塞一个新角色,马上就赔笑迎接天潢贵胄。   安德烈听不懂,就眨巴眼睛望着阮雪榆,十分懵懂的样子。   严导躬身说:“阮总,这位大帅哥怎么称呼?”   阮雪榆还没回答,时钧就说:“外国来的,他听不懂你说话,你也不懂吗?”   秋风狂扫落叶,严导冷汗直流。大家战战兢兢,无人不害怕被连坐。   华语影视圈的开机仪式一方面是为了辟邪,祈祷拍摄顺利,不要出事故。一方面也是为了给大家一种仪式感,把剧组的所有人凝结在一起。   用于供奉的案桌用红绒布遮盖,桌上供奉关帝,两旁是香炉和上供的烤乳猪和水果。   剧组主创依次上香拜神之后,时钧揭开盖摄影机的红布,象征拍摄正式开始。   一般来说,开拍的第一幕戏是男女主角的对手戏,还是比较亲密的那种。为的就是让主角互相熟悉,快速进入状态。   可是阮雪榆在场,大家都处于一种默然的迷惑中。他们不知道圈外人阮雪榆的通情达理程度,这场戏会不会引发家庭战争。   剧组里能拍板子的导演和制片等人,在那个饭局上,已经见识过了时钧毫不掩饰的护食行为。   大家根本不怀疑他们的关系,唯一想八卦的是他们打不打算代孕。   而两个当事人什么态度呢?   阮雪榆正十分严谨地检查着布景,时钧冷酷而专业地看着剧本。   严导头上冒出豆大的冷汗。   对戏的女主角杨小荷是实力派演员,拿过几个视后,非常敬业,就问:“怎么了?怎么还不开始?严导,时老师,你们是不是有什么疑问,需要进一步商讨?”   时钧慢慢地站起来,冲阮雪榆所处的方向一看,后者还完全不知情况,让演护士的女孩子把头发塞进帽子里,一点都不能漏出来。   时钧气笑了:“我是有点疑问,万老师,你能接受什么尺度?”   杨小荷一怔:“按剧本上写的走呀!”   她根本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匪夷所思极了。   众所周知,时钧只会按照自己的性子接戏,完全演他本人,从来不碰亲热戏,荧幕初吻都还没丢,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时钧把编剧叫过来,指着说:“这里主角终于解开误会,又是下大雨,室内景来一场激情戏,不是很能说明感情,打动观众么?”   大家失色。   严导说:“时总,现在的审查制度很严呐,这样拍可能……”   “过不了审就删。”时钧硬梆梆直截了当地打断他。   严导连着标点符号吞了回去,可是他一时没领悟时钧的谈话精神,便偷看阮雪榆,想要从相对单纯的科学家脸上,获得一些易懂的答案。   时钧察觉到他看阮雪榆的目光,眯了眯眼:“你胶片不够?那就换个导演吧,导演够不够?”   阮雪榆距离太远了,其实没听清他们说什么。但是看他们开始布主角家里的内景,觉得没自己什么事,就问场务:“安德烈去哪了?”   他补充解释道:“就是那一位高高的混血儿,金色头发。”   时钧听他这么细致的形容词,就完全顾不上面子了,几乎怒不可遏的声音冲了出来:“阮雪榆!”   他吩咐阮雪榆看看主角书房的景怎么样,指着人体骨骼模型说:“你数数骨头是不是二百零六块,不要闹出笑话。”   “Action!”   咔的一声,场记牌一响——第十八场第九幕。   严导把归之不易的导演帽戴正,努力观察阮雪榆的微表情,准备随时叫停。   杨小荷已经做完了心理建设,预备好了自己要被时钧的粉丝冲一年的塔后,酝酿了满满情绪,深情地呼唤:“陈医生……”   她的手绕上时钧的脖子,时钧明显不悦地动了一下眉毛。   阮雪榆不知道在干嘛,也许是没人管他,得到了使用手机的自由,在旁边如若无人地刷起邮箱,可能根本没留意这边发生了什么。   杨小荷虽然专业素养很高,但是心理负担太重,这么近距离面对时钧,还是有一点紧张。   时钧的演技不好不坏,也不可能带领她入戏,两个人头一次见面,就演这么火辣的床戏,难度实在太高了。   他们两演得片场无人不尬,以至于亲都没亲上,咔了几次之后,严导大叫中场休息。   阮雪榆回了休息室。   一本杂志盖在安德烈的脸上,他似乎睡着了。但是阮雪榆经过的时候,他迅速摘掉了。   阮雪榆说:“我送你回去吧。”   安德烈摇头,表示自己时差还没调过来,然后突发奇想地说:“阮,我们回去打游戏吗?打游戏好玩还是拍戏好玩?”   阮雪榆觉得这两个一个是娱乐,一个是工作,不可以这么比较,就思忖了一下。   安德烈摇了摇他的手臂,做了一个天主教的誓言手势:“我要好好练习,阮教我,我一定会玩得很厉害的!”   “阮老师。”   时钧伫在门口,眼神非常危险。 第16章 我笑他人看不穿   阮雪榆极好的教养令他从来都是以倾听为主,于是他连头发和衣角也无丝毫飘拂,光明磊落、按部就班地等时钧说话。   时钧光是走这一小段路,都让人感觉到很压迫。但安德烈歪头注视着时钧,像某种兽类一样好奇,好像没有觉察他的强大气场。   正在这时,阮雪榆的电话响了。   是克劳德博士。   克劳德博士一条腿是瘸的,阴雨天气特别容易腱鞘复发炎症,这次十分严重,他说:“阮博士,我这一个礼拜都会在医院住院观察,希望你可以替我关照安德烈,让他不要给中国人民添麻烦,不要辱没Harcourt家族的荣光。哦,还有,请你监督他的马术训练,他非常擅长偷懒。”   阮雪榆担忧了起来,然后毫无滞碍地答应,真切地关心克劳德博士的病。   安德烈也担心极了,一直凑耳朵去听。他耷拢脑袋,像一只委屈的折耳猫,八根胡须都蔫了,阮雪榆就对他安慰地微笑。   这一场托孤电话打完之后,阮雪榆就自然而然将关心的重点转到了安德烈,说:“你住我家吧,也方便平常带你出门。你的Ableson下个礼拜就到了,马场离我家也近。”   如果时钧是一只雄狮的话,那此时此刻他的鬃毛一定全都竖起来了,像几千根直插天空的避雷针。   时钧的目光让阮雪榆根本逃不开,就像是用无形无质的牢笼囚禁了他。   阮雪榆心里咯噔一下,艰难地开始进度缓慢且方向错误的反思。   门外同时传来两句人声。   一句是来自严导的,他恭请阮雪榆的宪驾,继续去指导下一幕的布景。   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希望借阮雪榆揣度圣意,求枕边人吹两句枕边风,暂息时钧的雷霆,让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些。   严导脚底下已经踩着几箱白酒,打定主意就是今晚喝到酒精中毒了,也要拿出赔罪的诚意。可是他猛然看见时钧风云变换的脸色,没料到好死不死自己又撞在枪口上,直接就梗在门口了。   没想到安德烈走在前面,大天使一样地解了围,催促阮雪榆:“阮,走啦走啦!”   一句是何度的。   他表面上来庆祝时钧开机,实际上是来围观传说中的、时钧心尖尖上的、前任的天仙宝贝。   何度的长相像是红楼梦里的北静王,可是行为却是和薛蟠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何度和阮雪榆擦肩而过,沙滩遇上大水,整个人都酥倒了。   门都还没关上,何度就惊愕地说:“太绝了!”   他连连回顾大门,完全停不下来:   “我悟了!”   “这腰这腿这屁股!屁科学家!模特啊!真他妈带劲啊!”   “这带出去溜,得多有面儿啊!我丫祖坟都冒青烟。”   幸好,时钧气愤到暂时失去听觉。   时钧的五官像被大师用刀子细细雕琢过似得,深刻分明。可是现在,他被阮雪榆气得眉毛都在发抖,以至于好像雕塑石块一颗颗掉了下来,尘土在空中飞舞。   “老三,你可太该被甩了,你配不上人家!”阮雪榆让他这般惊艳又留恋,以至于何度不知死活地滔滔不绝。   时钧没回答,他是那种气到极致的平静,风雨欲来前的安宁。   时钧把阮雪榆摘下来的小叶紫檀握在手里,仿佛再用一点力,就要把它攥成齑粉了。这圈可怜的佛珠,代替了阮雪榆承受时钧的蹂躏。   他低着头,比珠峰的气压还低:“是啊,我配不上,有人很配得上。”   他吃的是安德烈的醋,却让那么普通且那么自信的何度有了反应,笑得像个低等生物:“这话你说的啊,我要开足马力去追了,你不许吃回头草。你别偷偷给我使绊子啊,等我玩腻了……妈的,这极品啊,老子这怎么玩腻?”   时钧把小叶紫檀的系绳拽断了,抬眸看了他一眼,不怒自威:“你?”   何度是真的见色起意了,平生少见的几次在时钧的真人面前没有怯场,直接大步出门去找阮雪榆。   时钧大生闷气,没理会他的送人头行为。   果不其然,没到十分钟,何度就回来了。   其实有一部分追求阮雪榆的人,并不是喜欢他的皮囊或者地位。他们是觉得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一样米养百样人,抱的是研究外星生物的目的,试图建立一段方便的亲密关系,只为为了看看阮雪榆脑袋里到底组装了什么零件。   何度就看不穿阮雪榆的母星在哪里,非常迷茫。经过漫长的思想斗争,他打算和时钧——这个教科书般的折戟者讨要经验。   “他刚刚对我皱眉头,是不高兴吗,是讨厌我?”   时钧没生过这么大的气,量变引起质变,一边抚摸着残留阮雪榆体温的佛珠,一边产生了一种五蕴皆空的错觉,拿耍猴的心情看着何度,学着皱着眉头说:“他哪样?这样?”   其实学得不像,阮雪榆的蹙眉让人感到他总有淡淡的不悦和冷淡,让人心里升起一团疑云,不知错在哪了。   而时钧像是在彻彻底底地拒绝什么,因为意思太过明显,反倒教人在庞大的重压之下释然了——反正完蛋了,那就坐以待毙吧!   何度出师未捷身先死,头大死了:“是啊,我还没跟他讲话呢!是我不够帅吗?”   “不是讨厌,就是坏习惯。他不高兴会讲的,很好懂。”时钧淡淡地说。   何度虽然觉得玄乎,但是莫名地有道理,继续求教。   时钧对阮雪榆十几种皱眉方式都了如指掌。   他表面上是教着挤眉弄眼的何度,其实更像是言自语:“这种是质疑,再下一点是没听懂你讲话。眼睛左边看是不舒服,右边看是要去忙工作了,眼珠不动就是困了。”   “我的天,这么复杂呢!院长名单上的尖子生,你果然脑子好使啊,出书吧!但是准不准啊?”何度上学时期就是差等生,热情减退,开始打退堂鼓了。   “哪里复杂了,这不是看一眼就明白吗?”时钧觉得莫名其妙。   时钧想起阮雪榆对安德烈款款温柔的微笑,简直如同身在火场般燥热。   阮雪榆自己都不一定有时钧这么了解他本人,所以时钧怎么会不知道阮雪榆对安德烈的态度,绝对是以责任感和义务两部分组成的,和爱和恋是一个字也沾不上边的。   可他就是好气!   时钧幼稚可笑地又气了一会,双手撑在膝盖上,缓解自己不可伸张的痛苦和愤懑:“你去追吧,他好追极了,是人是狗他都掏心掏肺。”   而且男人的直觉告诉时钧:安德烈对阮雪榆的心思,并没有表面上的那么无邪。   “算了算了,他看来脾气不大好啊!哎,带刺的玫瑰带刺的玫瑰,我不配我不配。”何度悻悻地说。   时钧马上一挑眉,继续喃喃自语:“他脾气不好?那世界上没人脾气好了。这个傻瓜…耳根子软,忘性又大,一条小金鱼一样。”   时钧自己也没注意到,他的语气不知何时染上了一点奇幻的柔情:“是我上辈子欠了他的命,他这辈子来就是为了折磨我、修理我的。”   像火山中的一场来势汹汹的雪,在回忆中温柔而无声地消融了。   然后他忽然扬起嗓音,风雷有声,凛然生威:“你刚刚说谁脾气不好?你再讲一遍?”   何度被这么一质问,直接呆在原地,脊上一阵冷风吹过,舌头根都僵了。   他对上时钧快喷火的眼睛,一道焦雷从头劈到尾,终于明白自己作了个什么大死,当场就要尿遁了。   作为唯一几个能和时钧偶尔平等对话的同辈,何度还是坐了下来,拿出了合格兄弟的关切态度:“不会吧…老三,你不会,你不会还……”   何度慎重地拍了拍时钧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你是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啊?”   当年,时钧为了赶去机场挽留阮雪榆,在山路上狂飙到一百五十码,连人带车滚下了山,全身多处粉碎性骨折,造成了一场很严重的森林火灾。   何度绘声绘色地描述:“妈的,小说都不敢这么写,你在渡劫吗?”   时钧在家族里颇受重视,他的好几个长辈听说了这个噩耗,当场心脏病发作,进了ICU。   所以何度说:“你全家都被他整得半截入土了!”   何度看时钧执迷不悟,进行了合理揣测:“唉,做兄弟的劝你一句,这种够不着的,玩到就是赚到,你还当真了…不会是没睡到吧还?”   他本来打算将时钧手里的佛珠拿过来盘,可是时钧攥得紧紧的,护着奇珍异宝似得。   时钧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也许根本没听进去。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啊!”何度看他对佛珠着迷,以为时钧可能真的想要遁入佛门了。   何度指指他,放出如山铁证:“你是真的疯了那会,护士给你打镇定剂你记得么?我按着你,给你打得牙都掉了!你手背上那几个疤,是不是当时拷你,你挣的?”   何度刚才敢在时钧面前大放厥词,是他真情切意地认为眼高于顶的天之骄子时钧,不恨上阮雪榆就已经是我佛慈悲了,怎么还会留恋这种差点害得他家破人亡的祸水?   可是时钧如同一只年轻的婆罗洲云豹,他现在只想把阮雪榆——这个独属于他的猎物拖回红树沼泽,深入浅出反反复复地将他的血和肉都拆吃入腹。   他对于阮雪榆,这个时钧春风得意的人生中唯一不确定、并且会致命的因素,究竟是恨多一点,还是爱多一点,其实完全不重要。   阮雪榆必须是他一个人的,就这么简单。 第17章 空闻子夜鬼悲歌   可能是严导的诚心终于感动了上苍,杨小荷竟然闹了肚子,今天是拍不了了。   大家欢天喜地地去吃破冰晚餐。饭后,转场就去了就近的夜店。   但是娱乐圈的潜规则之一是——只要有时钧在的场子,大家玩得都非常素。   他们男的一堆,女的一堆,仿佛有一条楚河汉界横在中间,维持着商业化的笑容,谈论着各自的佳作,女明星的衣服都没有露肩的。   然后场子更素了。   因为时钧嫌灯光晃着阮雪榆,一只手遮在他眼睛前面还不够,他直接调成单色光,一点闪都不许带。   在这么幽暗朴素的环境中,他们仿佛在吃郑重的大型烛光晚餐,探讨高雅的表演艺术。   终于,时钧下旨让大家玩桌游。   以前,时钧教过阮雪榆绝大部分桌游的玩法。   阮雪榆很快就出师了,他能精确地计算出对手的余牌,大脑里像是内置了一个强大外挂,和他玩游戏是非常败兴的。   可是安德烈完全不会玩。   “算了,真心话大冒险吧。”时钧大发慈悲。   时钧不想让阮雪榆觉得自己故意给安德烈小鞋穿,还大度地主动翻译:“Truth or Dare. Clear?”   大家一愣,然后一起拍手说妙。   娱乐圈红男绿女们开始玩小学生游戏。   酒瓶第一下转到了何度,题目是“手摸离你最近的同性,说奶妈,我饿!”   何度家也是这部剧的赞助商之一,严导毅然决然就为艺术献身了。   第二下轮到了安德烈。   安德烈天生有乐观的冒险精神,当然选Dare.   题目是让他唱情歌。这时候时钧正好出去接电话了。   国外没有KTV这种设备,安德烈好奇又快乐,拉着阮雪榆在屏幕上翻了好久。   阮雪榆见他最后眼睛一亮,就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问他:“Celine Dion 的《Tell Him》吗?”   环境很黯淡,但是安德烈的眼睛里有日月东升的光辉,明亮极了:“阮,不是Tell Him.”   阮雪榆确定自己没看错字,就疑惑了,可是安德烈已经开始唱了。   《Tell Him》——这是一首荡气回肠的关于爱的诉说。   大家本来忌惮时钧的龙心圣意,觉得最好离安德烈远一些,但是他开口的第一句,就让所有人的灵魂都蒸发了,差点当场激动去世。   当我心有千言万语 努力接近他   我会紧紧拥抱他 聆听他的心跳   安德烈拥有人鱼王子一样的容貌,塞壬海妖一样的歌喉。他的音域那么宽广,轻而易举地横跨两个八度,细腻地令人默然垂泪,又奔放地让人心灵震撼。   我害怕 担心流露出我的关心   如果我说话时双唇微颤 他是否觉得我软弱   噢 如果他已经有了心上人该怎么办   也许他已有了爱侣 我会看起来像个傻子   爱是熠熠生辉的光芒 存在于有情人心中   多么空灵而有神性的歌声。   大家敬畏地仰视着这位奇迹的歌剧艺术家、神殿中的王子,掌声雷动。   时钧回来的时候,自然而然就往阮雪榆身边一坐,手臂往他身后的沙发一搁,像是在揽着阮雪榆的肩膀。   距离太近了,几乎贴着肉了。而且时钧俯视他的眼光,在昏暗中显得格外灼热。   阮雪榆不大自然,随便而拙劣地找了个话题:“谁的电话?”   “没什么大事,一个实习生,弄坏东西了。”时钧云淡风轻。   他把手机打开给阮雪榆检查,证明自己没说谎。   时钧的各种密码都是阮雪榆生日,复杂点的就加他的名字全拼。   阮雪榆当然不会看,他都不知道查岗两个字怎么写。   但这不由他的意思。   时钧直接把聊天记录打包发他微信了,还是故意分条发送的,滴滴滴个不停。听到他的手机因为自己的消息在叫,时钧感觉自己将阮雪榆的世界占得满满的,笑了笑,继续转发无关紧要的消息骚扰他。   安德烈时差混乱,在如此嘈杂的环境中睡着了。   “回家睡觉吧。”阮雪榆拍拍安德烈。   简单道别之后,阮雪榆和安德烈并肩离去,留给众人一个高挑清绝的背影。   没人敢去看时钧的表情。   阮雪榆正启动车子的时候,困得不成样子的安德烈忽然迷糊糊地嘟囔:“阮……”   阮雪榆今天的方向感有些错乱,颇费了功夫才把车子倒出来,说:“我在。”   “歌的名字真的不是《Tell Him》!”   阮雪榆就“嗯”了一声,不重要的事,随他怎么说。   忽然,安德烈侧过身,大大地张开手臂,送了阮雪榆一个猝不及防的拥抱,呓语一般地说:Cuz I was telling you!”   说完之后,他就不顾一切地又陷入了梦乡。   阮雪榆一怔。   车的三角窗边,他看见了——蓝色桔梗花的流苏装饰微微摇动。   仿佛要脱离一场巨大的噩梦,阮雪榆急忙伸手去扯,可是再一睁眼,他握在手中的,明明是一枚再普通不过的中国结而已。   幻觉。   是幻觉。   他头晕目眩,急忙掀开储物箱,像是灌糖豆一样,不分种类地往嗓子里倾倒精神类药物。   阮雪榆在笔记本上写道:“12.13, Thur., 00:03,TBEX第23次发作。妄想、谵妄状态,幻觉持续时间短。”   写到后面的笔迹像是缠在一起的耳机线一样,抽搐地连他自己都辨认不清了。   “24h,有高复发可能性。”阮雪榆推测着记录,手腕开始剧烈颤动,太阳穴疼得像是要裂开。   精神药物终于开始在他的全身血管弥散。   像是一只搁浅的鱼被弹了几颗吝啬的水珠,阮雪榆活过来了一些。   他找好了代驾,将安德烈摇醒。   安德烈翡翠原石一样的双眸慢慢睁开,醉了一样倾倒在阮雪榆身上,又香甜地睡过去了。   他太困了,响鼓也叫不醒。   阮雪榆正在APP上和代驾司机沟通,他打字都开始混乱了,哪里顾得上安德烈什么睡姿。   可是他没看见的是:不远的前方,时钧透过玻璃,将车里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   代驾司机头一次来,不大认路。阮雪榆独自下了车,去地面与司机会和。   可是他刚刚走到一个拐角,头又开始疼了,只能打电话回去:“安德烈,我…”   高大的身影袭来。   阮雪榆被捉住手腕,撞在墙上。   他的电话被夺了过去,摔在地下。   时钧狠狠堵住了阮雪榆的双唇。   阮雪榆的手腕快被他攥断了,后背僵硬得如同冰冷的石块。他像被剪掉了耳朵的猫科动物,身上没有一处毛孔不在惨烈地尖叫。   他的眼睛倏忽圆睁,然后是极不正常的失焦,瞳孔都收窄了。   时钧却没有发现。   他和阮雪榆脸逼着脸,就像一只固定住猎物的黑腹狼蛛那样,紧紧地用凶钳卡住了他。   阮雪榆的灵魂快被时钧吮吸出来了。   时钧气得是真疯了,呼吸的是一团团熔融汽化的火焰,肺部已经烧着,胸膜被一腔沸水烫坏了。   他将阮雪榆打横抱起,一拽车门,猛地把人推倒在后排,嘭得一下,隔绝外部世界。   他撕开阮雪榆的衬衣,永无休止地亲他,舌头像要到达喉咙似得往最里面撬着,凶猛至极对他的腰又掐又拧。   “时钧!唔……!”   衣服扣子崩了一地,阮雪榆的头脑越来越混沌,理智完全行踪不明,对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大半知觉。   他的耳朵开始鸣响,嘴唇变得紫白,带着一点哭似得尾音,一个劲在时钧怀里扭着劲地乱挣。   “唔…放开……”阮雪榆在他的怀里猛烈摇头,眼球开始刺痛,像是在被一百根长针同时取血。   阮雪榆被他咬得呜咽挣扎,光裸的皮肤上很快就出现一片青紫痕迹。   时钧将他的喉结含在口中,危险地舔舐。   阮雪榆像被踩到伤处的猫咪似得,发出一声绵柔轻软、表面上是那样羞不可抑,可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哀的低声央求:“不要…求你…求求你……”   时钧听得心里骤然一紧,伏在他身上,手上忽地就温柔了。   阮雪榆被他蓦地一爱抚,又麻又痒,下意识颤着挺身,恰好贴上了时钧火热的唇。   “自己送上来了,这算怎么回事?”时钧失笑了一声,终于说了第一句话。   他是这样一只站在地球食物链顶端的雄性动物,从来都是所向披靡、无往不胜,即使是面对人生最大的挫折——阮雪榆,也有着空前膨胀的自信。   什么分手?   分什么手?   这一辈子加上下十辈子,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阮雪榆必须是他的爱人,也是他的私有物。   时钧见阮雪榆被弄得一团软,忽然就不反抗了,更是连一句“停下”都不叫,理所当然地以为阮雪榆终于想起旧情,而且长了记性。   他又揉又拍着阮雪榆的臀部,很有趣味地抚摸着,然后扣着他的腰往自己大腿根上带:“乖孩子,记得等一会叫两句好听的。”   在被兽欲和妒恨完全蒙蔽的时钧眼中,阮雪榆阅历不深的脸上绷出的,是一种甜美而诱人的青涩和倔强。   这么美好的神情,用什么字眼也形容不了。   他的气登时全消了,真是心动极了,俯身用鼻尖蹭了蹭阮雪榆,像是在温暖他的身体。   两人的双唇近在咫尺,但时钧维持着一个将贴不贴的致命距离。   “亲亲我,就饶了你。”时钧笑着说。   阮雪榆紧紧地闭上眼睛,痛楚的神色溢于言表:“……放开我。”   蜻蜓点水似得,时钧很温柔地吻着他的脸颊,说着那么轻柔的情话,说宝贝别哭了,再哭我的心要碎了,说我带你回家,向你认一辈子的错好不好?   时钧让阮雪榆绵绵地贴在自己怀里,他一心钻进了爱字里,极其放松地沉浸在幻想的甜蜜中,十分深情地唤阮雪榆的名字。   他密密地去吻阮雪榆的泪痣,下一句话其实是:“阮老师,我错了,我们重新在一起好不好?我想对你比以前好一百倍、一千倍,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我都做得到。”   可是,阮雪榆没有给他说出来的机会。   一瞬之间,手刀横着劈来。   狭小的车厢中,形势天翻地覆地倒转。   阮雪榆骑在时钧的腰上,将他的一臂夹在大腿根处。   他面无表情地卡锁住了时钧的颈部,像是在展示某种标准的断脊处死法。   是过于纯熟的擒拿术。   很久之前,时钧的左肘关节受过伤,为阮雪榆。   可是现在,阮雪榆却用髋腹顶住了那处唯一的弱点。   阮雪榆果决地向后一折,深入肌理的伤口骤然开裂,让对方痛不欲生。   “时钧。”   阮雪榆被时钧咬伤的双唇,这时候忽然滴下深深艳红色的血滴,啪的一声,打在了时钧的脸颊上。   大片大片钻蓝色的桔梗花在大脑中绽放,阮雪榆汗湿地像是一颗浸水的珍珠,牙齿都在微微打颤。   癫狂的幻想如同镜子锵然破灭,铅色的碎片将他扎得千疮百孔、浑身浴血。   但是魔鬼依然像空气般挥之不去,诡异的号角飘着路过。   漆黑的苍穹中,最后一颗亮丽的明星也熄灭了。   “我们已经分手了,以后都不要再见面了。”   阮雪榆这么说。 第18章 谁向蓝田拾瑶英   阮雪榆学聪明了——他想到了可以彻底屏蔽时钧的办法。   或者也可以说:他终于下定决心聪明了。   “非常不好意思。由于个人原因,我以后都不能去现场了。但是如果方便的话,我可以让助手去,把现场的布景录成影像,我会以邮件的形式,书面地完成我份内的工作。”他在电话里向严导致歉。   阮雪榆说得越郑重越恳切,严导就越慌,出汗的手心湿唧唧的,把手机滑得像一块肥皂:“阮总…阮总…这是怎么个情况呀?那时总那边……”   阮雪榆像是触了电一样,简单几句道歉之后,无礼而匆忙地挂了,敲了一封详实的致歉邮件发给严导,含有十分可观的赔付金额的那种。   拔除了一切肉眼可见的通讯设备,阮雪榆开始看书。   “人类的一切痛苦根源,都来自于缺乏边界感。”   这是书页上的第一句话,吸引了他深以为然地读了进去。   阮雪榆有一些远视,身上随时会带一副透镜。   金色的细链系着两块小而圆的镜片,镶嵌着的十几颗钻型完美的红宝石,在阮雪榆的脸颊边闪着华贵的光亮,像是燃烧的烛火和枫叶。   阮雪榆穿着蓬松柔滑的睡衣,袖边有非常含蓄的荷叶边设计。他的被子上也绣着精致的藤蔓,图案是人鱼奥阿密斯坐在岩石上,拨弄竖琴,唱着令人无法抗拒的诱人歌曲。   成吨的安定类药物让他整个人呈现一种病态的白,像是一朵在中世纪玻璃花房里干枯的玫瑰。   咖啡是顶级的红标瑰夏,发出浓郁的花果香气,甜得令人着迷。   然后阮雪榆毫无品味地浇了厚厚一层肉桂粉,几乎倒了半桶进去。他好像一只正在调制魔药的吸血鬼。   他像吃中药一样迅速喝干,驱寒效果和预想的一样好,对安德烈说:“什么时候去马场?”   安德烈很有孝心,一天要去看三次克劳德博士。   他刚刚从医院回来,就听到了阮雪榆的质询,把头埋进了纯白毛衣的高领里,像是一朵正在忧愁的大白云,一只受惊的蜡嘴雀:“No…阮,我不喜欢马和马术…真的…Please…”   为了完成克劳德博士交代的任务,阮雪榆没有听他求情的意愿。   看见阮雪榆十分中古欧洲的模样,安德烈可能觉得亲切极了,说阮雪榆上辈子一定是他们国家的王子:“你不是我的哥哥,就是我的弟弟,我们是亲人,所以Please no…”   一个小时的车程之后,安德烈颓丧地看着Ableson。   Ableson是一匹黑褐色的安达卢西亚马,它有力的项部覆盖着浓密的鬃毛,看起来非常威武英悍。   与这样凶神恶煞的外形不大相符的是,安达卢西亚马的性格温和而勇敢,是西班牙小孩最惯常骑乘的马匹。   它们的爆发力和耐久力都称不上上佳,但是聪明又有耐心,在高等花式骑术、经典盛装舞步项目上常常出现。   可惜,Ableson暂时还并不属于安德烈。   他原来的主人是一个叫作安德里亚斯的德国人,欧洲著名马术赛事的裁判长,Ableson是他亲自培育的爱驹。   这个固执的德国老头爱马如命,送Ableson上飞机之后,就赶紧让助手一起去中国,做买主的“尽职调查”。   Ableson到了中国一个多礼拜,安德烈连影子都没来。   助手贯彻德国老头的意志,连连摇头:“先生,我们能看出来你并不喜欢Ableson,甚至对马术运动毫无激情,我相信安德里亚斯先生并不放心将Ableson托付给你。”   安德烈的表情说不上是好是坏,他想高兴,但又感觉这样对不起克劳德博士的苦心。   正在这时,他们忽然听见一个豪气的声音:“这马真壮!”   来的是星道传媒的副总,姓杨,他并不胖,却有脑满肠肥的姿态,向助手说:“证书拿我看看!”   助手觉得他叶公好龙的行为可笑极了,Ableson的父母是国际上知名的殿堂级赛马,从出生开始,它的身家就一翻再翻,根本不需要任何血统文件来证实这昭然若揭的高贵。   杨总还挽着一个长手长脚的男孩子。   男孩本来是非常柔媚、有点女气的长相,可是好像不大爱说话,眼神空洞,目光总是左闪右避,像是一只胆怯又美丽的水鬼,看起来是那么的脆弱,好像随便一碰,就会溅成一地软性的碎片。   杨总大声拍了一下他的屁股,男孩偏过头,小小地说:“先生,我们很喜欢你的马,能不能报一个价?”   助手故意说了一个十倍的价格,男孩听了,笑了一下,根本就没翻译给杨总听,反而说:“我猜…您的意思大概钱多少都不行,只是看重骑手的诚心是么?”   他已经将缰绳攥在手中了,露出一个黯淡的笑容:“那我要是能驯服它呢?”   助手被他这突然的行为惊讶得大叫:“你在做什么?你怎么可以随便骑乘?”   男孩有些过于瘦了,马术头盔顶在他脑袋上,像是趴着一只宽大的黑蟋蟀。   不过,他的确有不错的骑术傍身:这是非常标准的英式骑乘,骑手通过缰绳直接与马嘴接触,缰绳是至关重要的辅助工具。   男孩仅仅失误了几次之后,居然就已经能和完全陌生的Ableson默契配合,轻松地翻越一个个障碍。   助手有些犹豫了:这个瘦瘦的中国骑手虽然有些狂妄无礼,看起来比安德烈喜欢Ableson多了。   另外一匹枣红马达达地来了,马上人是何度。   何度不动色念的时候,也是一个优雅的公子哥。   可是下一秒他就破了功,一双眼睛都瞪直了:“阮老师!阮老师!”   但他很快掐了大腿一把:忍住!这可是一只祸人的男聊斋!   那男孩忽然愣了神,手上都忘记去拽缰绳了,再拉回来的时候,仿佛是在拉一颗气球,或是拖一块砖头,完全失去了掌控。   Ableson双耳一齐朝后抿,紧贴到脖颈上,颈向内弓起,肌肉绷紧,猛然高嘶了一声,跑着跑着,突然转弯。   男孩根本没有警觉,立刻就被了闪下来。   第一个奔跑着去扶他的是阮雪榆,却被男孩一把挥开了,好像用尽了所有力气。   “苏尔,你干嘛啊!”何度觉得莫名其妙,怪道:“骑不了别逞强啊!”   “是的…我就是逞强,不行么?”苏尔仰脸问他。   然后他盯着阮雪榆,眼神是那么用力,好像要把阮雪榆脸上的肉剜下来一样,然后奇怪地笑了起来:“你就是阮雪榆?你就是阮雪榆…阮雪榆…阮雪榆…”   阮雪榆急忙呼叫马场工作人员,哪有空关注他的弦外之响:“Ableson可能是运输路上受惊了,得了胸膜肺炎,很容易伤人,并不是你的骑术有问题。”   苏尔也不让何度碰他,而是几乎用爬跪的姿态,以惊人的速度逃离了他们的视线。   助手见闹剧结束,摇摇头说:“安德烈先生,不好意思,我要带Ableson回德国了。”   “我想买下它。”阮雪榆忽然说,他并不想让克劳德博士的苦心付之东流。   听到阮雪榆这话,助手其实非常惊喜欣慰,他也不想来回折腾。   杨总从远处踱步过来,本着自己不好别人也别想好的精神,说:“怎么你能买我不能买?你出多少我出两倍!”   阮雪榆已经代安德烈照顾Ableson一个礼拜了,助手对他非常有好感:“这位先生精通马术,Ableson托付给它,甚至是Ableson家族的荣耀。”   杨总叫道:“精通马术?就他?啊?精通了就?他拿过奖啊?”   何度咳了一声,偷看阮雪榆。他虽然有滤镜,但阮雪榆在他心里是个清贵的文化人形象,和“精通马术”这四个字,是完全不着干系的。   “阮先生,请你试着骑乘、驾驭Ableson,我想将这一段录像发送给安德里亚斯先生,向他陈述我的判断。”助手说。 第19章 十年青镜催迟暮   阮雪榆面对马头左侧,沿45度角向马颈靠,站到与它左肩平行的位置上,这是一个让马儿感到最放松、舒适的接近方式。   Ableson的马耳随意转动,眼神变得非常安祥。阮雪榆抓了抓它的脖子,轻轻唤它的名字。   阮雪榆将手轻轻接触它的面颊,Ableson嘴巴空嚼,发出咔咔的声音,这是马儿表示谦卑、臣服的意思。   他单手扶了帽檐,轻轻上下晃动头盔,将缰绳无名指及小指间绕出,握于拳心,拇指轻压于上。   麝皮的长靴和深灰色的马裤紧紧地包裹着他一双修长、形状优美的大腿,金质皮带几乎严苛的束勒之下,将阮雪榆的腰肢衬托得愈发窄瘦和柔韧了,只有几握而已。   他背脊挺直,但整个人看上去非常放松,也没有什么大幅度的动作,只是重复着一站一坐的打浪。   外行人看的是热闹,杨总就说:“这就叫精通马术啊?”   助手却惊叹地看着阮雪榆——   许多资深的骑手都认为,慢步是最简单也是最艰难的,可是阮雪榆却做得举重若轻。   渐渐的,阮雪榆斜换里怀,让马的后肢产生推力,步伐伸展;在短蹄迹线的时候,就令它向前深踏支持负重,前躯轻扬之下,步伐自然而然就缩短了。   助手起立,摘下了礼帽,注视着阮雪榆的方向。   何度也觉察到大大的不对劲,惊讶得想骂人。   Ableson运动的步伐就好像无声的乐章。不管马儿的步度是增大还是缩短,韵律的快慢都没有变化。   如同一场盛大芭蕾舞表演,在阮雪榆的指挥下,它踏着节奏忽快忽慢的移动,步伐轻盈矫健,繁复的花样中不失力度。   不论是后肢旋转,还是斜横步,无论动作多么复杂多变,一人一马永远气定神闲,风度翩然,好像是从天上下来巡游人间的。   这就是盛装舞步——骑乘的最高境界、人马共融的极致艺术。   杨总看不出任何门道,单纯觉得美极了、神圣极了,当场哑口无言。   然后阮雪榆换成单手执鞭,他的操控力太惊人了,根本没有如何奋力扬鞭,仅仅凭着身体力量的增减,就轻松指挥Ableson迅捷至极地冲绕过所有障碍物,1分8秒的时间就跑完了全程。   他们像一团雷电泱泱的乌云似得回到起点。   马场计时人员当场起立,和助手一起鼓掌赞叹:“太精彩了!我相信安德里亚斯先生也会认同我的判断,先生,你绝对有获得乔治级大奖赛冠军的潜质!”   阮雪榆说:“我很久没有练习了,出了很多错误,如果可以练习一周之后再展示成果,也许可以符合安德里亚斯先生真正的标准。”   入夜的寒风里,阮雪榆被冻得雪白,被冻得像晶亮的银块那么好看。   安德烈墨绿色湖泊的眼睛望着他:“哪里有错?阮是完美的。”   阮雪榆心里非常明白:   第二次后肢360°旋转的时候,出现了小失误;皮埃夫后肢深踏不够,受衔状态不够好,所以精神不昂扬;巴沙基前肢角度不够,显得不够轻快;伸长跑变缩短跑也不够流畅。   他还没有反思完自己的错误,助手就请他去签购入协议了。   五分钟之后,安德里亚斯拨了越洋视频过来。   视频里的老头拄着银色的蛇头拐杖,满脸花白的胡须,惊喜地说:“Bradley伯爵,你是小Bradley?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克尼劳斯爷爷!”   阮雪榆很久没有说德语了,安德里亚斯马上换了英语:“你还在坚持马术练习吗?你现在入围了哪个级别的赛事?我太欣喜了!你和你的母亲是上帝赐予的高贵血统,是天生的盛装舞者!”   助手非常惊讶:“阮先生,您的母亲也是……”   “是布兰彻伯爵!”安德里亚斯如是说。   助手吃惊得叫了出来。   布兰彻·阮——统治盛装舞步界,尤其是最高级别音乐自由演绎大奖赛的女王、甚至是当之无愧的王。   首秀后的短短三年,她摘掉几乎所有顶尖赛事的金牌,数量多达几十枚,打破所有前人的记录。   盛装舞步比赛评分一向苛刻,对布兰彻却屡屡宽容地给了满分,至今她的名字还垄断着最高级别赛事的多项记录。   她颠覆了所有西方世界对性别乃至国籍的歧视,最白的白种人对她纷繁踏至地膜拜。   英国人把她比作是女王王冠上的明珠;法国人说枪炮为了她也会变成玫瑰;德国人认为是多瑙河哺育了她的冷艳、华美和智慧;美国人则说她是美国人。   一个精致而古老的小国家,授予了阮雪榆的母亲——一个彻彻底底的外族人伯爵的殊荣。   助手对阮雪榆有了前所未有的敬畏,仰视着天神的子女:“伯爵先生,我刚才失礼了。”   阮雪榆说:“谢谢,我现在对马术没有追求。”   安德里亚斯听了痛心疾首,他和布兰彻·阮是非常要好的师徒、甚至是忘年交关系,可以算是看着阮雪榆长大的。   他的印象里,阮雪榆是个刻苦勤奋到令人畏惧的孩子。   为了追上他那光辉灿烂的母亲的步伐,阮雪榆总是深夜练习,坠马摔得浑身青紫,一年中的三百天,他都是打着石膏的形象。   安德里亚斯非常怜悯:“Bradley伯爵,如果你愿意……”   “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母亲已经过世了,Unicorn离开了……”   “那个Bradley早也已经死了。”   阮雪榆签下名字,结束通话。   夜色变得紫绒绒的,阮雪榆独自去了后山。   一块不起眼的墓碑上,是“Unicorn”的英法双语名字。   那是他母亲的冠军爱驹。   一匹阿克哈·塔克马。   它的毛色是像蜂蜜般的金黄褐色,暗夜中也闪耀着金属的光泽,风将它的皮毛吹出一环环微妙的光波,像是一条流淌着的美丽河流。   它头细颈高、四肢修长,极度优美、非常高贵,在全球有无数狂热的拥虿,他们用古老的希伯来文给它取了一个新名字,意为“神遗忘在人间的月光”。   可是,母亲离开之后,Unicorn像是被抽离了灵魂和青春,不要说比赛了,他甚至不愿意进食。   短短一年,他的齿面就变为纵三角形,这是三十岁老马才会有的牙齿。   阮雪榆像是一个卑微而虔诚的奴仆,为他刷毛、洗牙、钉蹄钉、一日三次地换草饲。   可是有的时候,幼小的他太困太乏了,所以父母走后的半个童年时代,阮雪榆就那么睡在了马厩里。   阮雪榆十年如一日陪伴它,可是这不能阻止Unicorn的悲伤和衰老。   最后,它的四肢都患上了关节炎,连干草都咀嚼不动了,瘦得皮包骨头,眼球凸出,满嘴只剩下一层青红色的齿龈黏膜,丑陋怪异地像是魔鬼的恶犬。   “Unicorn?你说Unicorn以前在你们这?那布兰彻也来过?”   阮雪榆强大榜样的力量,激发了何度的小宇宙,当场拍板:先买几匹好马再说!   马场工作人员与有荣焉地连连点头:“你不知道么?阮教授就是布兰彻女王的儿子呀!长得像极了。”   何度震惊失语。   “Unicorn有四分之一中国血统,教授当时说Unicorn想家了,所以几年前才从国外回来呢!还让我们去找Unicorn在中国的兄弟姐妹。”工作人员觉得阮雪榆奇怪的情怀很离谱,语气是藏不住的质疑。   何度说:“那Unicorn呢?带我去见见。”   谁不想见见这神话中的天马?   “早就死啦呀!”工作人员说。   何度长长地“啊……”了一声,非常惋惜。   工作人员觉得他不信似得,就拿出了记录本,给他一条一条找:“你看,这不是写着么?喏…十二月二十五号死的,还圣诞节呢。”   看着那个日期,何度觉得有某种特别熟悉的感觉,很影绰的蹊跷。   他拨给了时钧。   时钧正参加电影发布会,一只耳机挂着,还在听一个并购会议,不可能理他。   一个小时之后,时钧才回电话:“说。”   “你三年前出车祸是几号来着?”何度问他。   “圣诞节,怎么?”   时钧的声音霎然冷了,因为就是那一天的清晨,阮雪榆提了分手。 第20章 雪山冰谷晞太阳   离开了Unicorn的坟墓,阮雪榆往更深处走。   他就像查拉斯图拉那样,打算离开他的故乡和故乡之湖,在山上保真养晦,毫不厌倦地独自生活。   还有一点原因:今天是平安夜,阮雪榆并不想接触团聚的氛围。   当他生活在孤独中的时候,可以就像在海里一样,海载着他。   一旦他在人世间登了陆,躯壳就成了一具最大的重负。   阮雪榆在山上拥有一座精雕细琢的小木屋,小小的窗户依着小小的溪流建造,小小的秋千只能坐下一只小小的雪兔。   他吱哑地一声打开小小的门。   这间木屋真是太小了。   像是小小的陵园,到处浅浅地埋葬着他的初恋、热恋。   小到从前那个疯狂的大雪夜里,他们的亲吻声来回地回荡,像是一圈圈木的年轮、水的波纹那样美丽。   时钧花了两个小时,也没装好三年前的那棵圣诞树。   那是从国外运来的高端产品,为了表达他们品牌的高级和独特,人工组装是天方夜谭。   阮雪榆将树顶的星星摘了下来,抬手挂在时钧脑袋上,一闪一闪亮晶晶,还在他的头顶叠了一个圣诞小布偶。   他像春雪一样洁净的面庞,笑起来像是在唱一首小春天的谣曲。   阮雪榆一过来,时钧带着一头的玩具自动让位:“阮老师下凡辛苦了。”   阮雪榆都没看说明书,直接开始降维打击。   他轻轻松松就挑到了关键组分,撘积木似得,把树脚拿出来用螺丝固定好,平稳地放在地面上,然后将中段的树身凸出的树杆插入到固定好的套孔里,连接好之后细致地整理枝叶,拨弄了一两下,一棵丰满漂亮、欣欣向荣的圣诞树就出现了。   时钧站了起来,从背后抱住了正在贴雪花装饰的阮雪榆,说:“阮老师好自私。”   阮雪榆整个人陷在他宽大的怀抱里,没有回头去看,只是轻轻牵起了唇角,微不可闻地笑了笑,问:“怎么了?”   时钧把双手一展,告状说:“刚刚手拧螺丝好疼,阮老师都故意装看不见的。怎么这么坏?”   阮雪榆将时钧的手握住,往他手上倒了一些按摩精油,揉了一揉:“疼吗?”   时钧吻着他乌木般滑软柔顺的发尾,在蜷曲的芳香中轻轻吐气:“哪里都疼,要阮老师来疼一疼才不疼。但是我怕阮老师要疼了。”   他什么也没做,阮雪榆就被他说得全身滚烫,把脸一偏,没什么力气地推辞、抗拒了若有若无的那么小小的一两下。   太天真的欲拒还迎,直接把时钧的火烧上来了。   他亲吻着阮雪榆的泪痣,将狮子捉兔子一样,把阮雪榆的两只手腕都摁在胸前,说:“来,接着推,朝这推,我喜欢你喜欢极了。”   时钧轻轻捏了一捏那光洁至极、柔滑迷人的腰,描绘着他柔韧而含蓄的曲线,享受极了阮雪榆在他怀里轻颤的触感。   阮雪榆被他极有技巧的抚摸弄得浑身发颤,折磨得快化成了一滩春水,可是除了呻吟外,已经发不出别的声音。   那么隐忍,那么诱人。   他的齿列特别整齐,明亮地像是含着珠贝,淡玫瑰色的双唇微微张合,多么想让人撬开他秘密花园的禁锢,攻城略地,尝一尝他口中美味的柔软贝肉。   时钧看得心动不已,但他就是耐着性子,故意慢慢地、缓缓地爱抚阮雪榆。   阮雪榆被他极富技巧的揉搓弄得泫然若泣,身体不由自主愈发紧缩,大腿战栗地快要撑不住了,扶着窗棂的手也将滑不滑。   “乖。”时钧的嘴唇轻轻扫了一下他的耳垂,笑说:“自己把腿打开,让我好好疼一疼你。”   阮雪榆羞耻得像是一张糯米纸,在时钧口腔热烈的温度中黏腻的银丝化了,带了一点蜂蜜味的香甜,紧紧闭上双眼:“时钧……”   是难以抑制、充满泪水的祈求。   然后阮雪榆轻轻地将头凑了上去。   滚烫的唇贴合在了一起。   乳色云化了,彩色玻璃滴落到地上。   那天的月亮甜美地像是含着一块水果糖,所有的花儿都酿着蜜水,滴落在一对倦慵恋人的呼吸里,溶进了两组灵魂的和声。   阮雪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   屋子里飘着浓郁的酒香,时钧正在煮Glühwein。   他削了几条橙皮,拧了两下,榨出橙皮精油。等到红酒微沸转了小火,他拿漏网过滤一遍柠檬和苹果肉碎屑。   时钧拿着一根干肉桂,在蜡烛上滚了两下,问:“要放肉桂条么?”   阮雪榆打开冰箱找水喝,脸上带着浴后的红晕:“我喜欢肉桂,你不喜欢就不放。不过它是驱寒的,你可以试试。”   时钧连食物的醋都吃,把好不容易熏烤均匀的肉桂条扔进垃圾桶,脸色阴沉:“不放,不给你放,你不许喜欢。”   阮雪榆被他的语气惹笑了,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抹了一指肉桂粉,尾音有一些昂扬地问他:“喜欢会怎么样?”   时钧被他明目张胆地挑衅,当即把阮雪榆抱了起来,发动滚来滚去的世界大战。   屋顶的雪团忽然簇得一声掉在地上,阮雪榆急智打岔说外面有声音。   时钧笑了笑:“什么声音?哦,那阮老师耳朵这么好,不听听别的声么?咕叽咕叽,咕叽咕叽,真好听啊。阮老师再多叫几声。”   酒精被煮得挥发一些之后,红酒就变得黏稠了。时钧尝了尝酸甜,然后俯下身,去喂精疲力竭、小死一场的阮雪榆。   灼热的触感、绵厚的甘甜,浓郁的香气弥漫了他们的唇舌,像是发甜的树脂。   然后时钧不怀好意地说:“肉桂好像也催情啊。阮老师学医的,不会不知道吧?”   他像是恍然大悟一样:“看来阮老师是还不够疼,我太没用了。”   阮雪榆抱着一杯有丝丝融化棉花糖的热巧克力,光速地去洗第二次澡。   山里的雪景漂亮极了,像把世界装进了一个巨大的白瓷瓶。   阮雪榆在小窗边上写一封信。   时钧看他还用火漆封缄,好像非常郑重的样子,就没敢打扰他。   但是煮红酒快凉了,时钧就用一只小银勺,一边吹凉,一边喂阮雪榆。   阮雪榆专注地遁入虚空境界,吃了好几口了才反应过来,顿时就怔住了。   时钧不容阮雪榆思索,将他抱了起来,坐在自己腿上,下巴搁在他颈窝,说:“阮老师是我的宝宝,让我喂一喂怎么了?”   可能是他的劣迹太过斑斑,迟钝如阮雪榆,也能听出来话外之音。   可是他被折腾得浑身骨头都酸,差不多要散架,嗓子干哑快失声了,为了遏制事态再度失控,阮雪榆马上说:“圣诞礼物拆一下吧。”   时钧含着笑“哦”了一声,然后开始慢慢地解阮雪榆的扣子:“这不是拆着么?”   阮雪榆推他,这回是真的有点力度了。   时钧完全没有餍足,在他胸前拱来拱去,轻轻地咬他的肩膀,求情说:“阮老师,饿饿。”   阮雪榆食髓知味,浑身发烫。时钧的火柴永远烧得那么旺,他不需要怎么撩拨,阮雪榆就能思念起那灭顶的快感。   眼看意志又要失守,他立刻直接把礼物拿了过来,砸一样地隔在两人中间。   那是一个特别精致、极易引起误会的方盒子,外表是黑色的天鹅绒,被阮雪榆托在手中。   时钧看见它眼睛都直了,差点站起来大叫大吼。   这是何等上天恩赐的一刻,时钧感觉整个世界都在金光闪闪地放礼炮。   他再沉稳一百倍,心脏也扑腾扑腾乱跳起来,直接震惊地撞上阮雪榆的目光,声音激动地开始哽咽:“阮老师…这…这种事怎能让你来?我……”   阮雪榆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但看见了时钧明显失望的神情。   那是一串车钥匙罢了。   阮雪榆不擅长揣度人类的喜好,但他知道时钧每一辆坐骑都是跑车。   银的、红的、白的、金的,大小牛,p1,laf……一排排放在车库里吃灰。他只是喜欢收集最新款。   时钧大梦惊醒一场空,白兴奋白妄想白规划了一场,一时半会脸上根本调动不出合适的高兴表情。   阮雪榆警觉地说:“你不喜欢?”   “不不不,只要是阮老师送的,我都喜欢…”时钧口是心非地这么说,还在心疼那个破灭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对不起。”阮雪榆真诚地道歉。   “我没有送过别人礼物,以后你喜欢的东西,告诉我好吗?我在这方面做不好。”阮雪榆当真了,严肃地反思自我,这么和他有商有量。   时钧看他完全误会了,连忙边亲边哄:“瞎说什么呢?”   他忽然反应过来,笑意掩盖不住了:“阮老师刚刚说没送过别人礼物么?真的?给你一点时间回忆一下,不许骗我。”   阮雪榆忽然停了,被时钧惩罚性地咬了一口鼻子,他才回过神来,说:“送过的。”   时钧突然就吻够了他,汗毛马上就竖起来了,浑身上下释放着危险的信息素:“谁。”   然后他稍微温和了一点:“我气死了,阮老师怎么不管的。”   阮雪榆好一会才说:“是我的母亲。”   时钧过了电一样,非常无措地说:“对不起,阮老师,真的对不起,对不起…”   大地开始下陷,阮雪榆思绪的桨飘回了童年深深的海渊,眼底全是惊惧和悲恐,蓝闪闪变形的疼痛白亮亮地冻结在了一起。   可是当他看见时钧担忧而抱愧的眼神之时,就坚定而坦荡地摇了摇头:“都是我的问题。我不应该和你有任何隐瞒,以后我会慢慢地告诉你,如果你不能接受的话,可以随时离开……”   时钧把他揉在怀里,连忙堵住了他之后的话,边亲边含糊地说:“宝贝又在胡说。”   在非常温存的亲吻中,阮雪榆慢慢地回抱住了他,时钧最后亲了他凉凉的眉心。   大约十一点半的时候,阮雪榆戴着他那副德古拉遗物一样的红宝石链镜,点了床头灯看书。   羽绒被其实特别暖,时钧却总嫌阮雪榆穿得薄,抓着他的脚腕,不由分说地往上套东西。   阮雪榆本来穿着豪华的丝绸长袍,前襟有很多装饰性的排扣,像一个住在城堡里香喷喷的贵族,写满了养尊处优。   下半身却被时钧套了两只长筒毛线袜,像是大象的鼻子一样软塌塌地趴在小腿上。   时钧也被这么滑稽的组合逗笑了,忍不住就去拿鼻子蹭阮雪榆的脖子,边往他怀里钻边笑:“阮老师,你怎么能这么可爱?你太可爱了,你是吃可爱长大的么?”   时钧在他脖子边一口一口哈着热气,阮雪榆被他弄得痒极了,挣扎之中,两只手不知道怎么就环上了时钧的脖子。   他们极有默契地同时凝望着对方,在彼此的深情里获得了最长的宁静。   然后时钧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在等你的吻,怎么不明白?”   “阮老师的嘴唇好适合接吻,亲起来一定很软、很甜,让我尝一下,就一下,好不好?”   他像是潮热地发红的火焰,而阮雪榆像是正在收拢的花瓣,因为过度摩擦而特别红润的双唇,不断地被他烧着、烫灼、剥开、取蜜。   那个大雪的夜晚是那样风和日暖,阮雪榆的心被爱情碾压得、融化得很薄,令他忽然希望可以和这个人永远地合二为一。   “阮老师,没有准备圣诞礼物给你,要怎么办?”时钧在分开的间隙这么问他。   “不需要。”阮雪榆说。   这是他的真心话。   过去的岁月中,他的世界没有任何光亮的尘末 。   而时钧是闪电的光明,在他心里破晓。   你一直在就好了,别的什么都不需要。   可惜,当时的阮雪榆没有说出这句话。   在雪飘冰封的深冬夜晚,时钧裹着阮雪榆出了门。   他们走过所有绝无人迹的雪地,时钧捂着阮雪榆的眼睛,神神秘秘地说:“嘘,我送阮老师一个大礼。”   睁开眼睛。   眼前的世界堪比仙境。   满天繁星,云层浮动,五彩六色的“光柱”伫立在天地之间,像是一道冻凝的彩虹,宛若利剑,清晰地直冲穹顶,祥瑞万千,灿烂无比。   “Light pillar……”   阮雪榆惊讶地说了出来。   这是寒夜光柱,是可以与极光的惊艳比肩的冰晕现象。   阮雪榆望着天极,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这壮观梦幻的景象,却听见时钧轻轻地唤了一声“阮老师”。   月亮升于银河拱桥之间,琼树银花轻盈洁白,银丝闪烁,他们的呼吸被风抽成细丝、飘絮,仿佛身处在被尘世遗忘的仙境。   一枚金珐琅花纹的盒子。   那是一枚多么璀璨、多么神圣的蓝色钻石,光泽感是无与伦比的强烈,像是龙胆花的火焰高贵地燃烧着。   时钧单膝跪着,他的话简短直白地过分,却好像响彻了一切寂静,群星的珠串在他面前都不再闪耀。   “阮雪榆,我爱你很久了。”   “已经不知道怎样才算更爱了。”   “我好想要一个家,和你。” 第21章 我与春风错一门   第二天的曙光非常清纯,是一个玻璃纸一样薄薄的早晨。   阮雪榆还在梦乡的时候,时钧就已经做好了早饭。   Egg Benedict的卖相非常好,切开的那一瞬间,蛋黄和荷兰酱流淌到烟肉和松饼上。甜甜圈炸得有些过火,他不得不淋了一层奶油遮掩微焦的边缘。   时钧在他耳边柔情地说:“Merry Christmas,我的宝贝。”   他像一只大狼狗,试图把阮雪榆拱醒,胡乱蹭了蹭他的鬓发。   阮雪榆连起床气都很清奇,懵懂迷糊地像一颗圣洁安详的白树果仁。   时钧说什么,阮雪榆就闭着眼点头,在半梦半醒之间游荡。   阮雪榆蹙着眉,一只手直接盖在时钧的脸上,无情打开。   “阮老师!”   时钧非常不满,讨好地舔了一下他的手心和虎口,阮雪榆继续睡死过去。   时钧气笑了,然后钻进了被子,一口含住了阮雪榆。   阮雪榆瞬间惊呼了一声,他的耳尖连着脖颈都红了,紧紧咬着下唇,喉结不停地上下滚动,被一波又一波剧烈的快感冲昏了。齿关就像被顶开的花心那样,依稀可见软舌的红肉。   时钧的动作总掺着几下青涩的失误,不知是不留意的,还是坏心眼的警告。   阮雪榆断断续续发出了如猎物一样的悲鸣和低叹,将手插入了时钧的黑发中,随着他的头颅一起一伏。   时钧将手指吮出啧啧水声,轻轻地刮搔阮雪榆紧实圆翘的臀部和饱满肉感的大腿,把他弄得失神失智,手盖着脸。   阮雪榆狼狈万状,而时钧衣冠济楚,神情俨然,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怎么?服侍服侍我老婆大人不是应该的么?这就受不了了,结了婚可怎么办?”   时钧低低压压地笑了一声,把甜美的甘霖往阮雪榆嘴唇、脸颊上抹,然后极为痴爱地注视着阮雪榆。   “别看了。”阮雪榆被他赤裸和热切的注视点燃了,要支起身来远离他,可是腰都软塌了,一点力气也提不上来。   时钧把他裹在怀里:“怎么不看?阮老师这么好看,我怎么舍得少看一眼?”   饭桌上,时钧忽然放下刀叉说:“阮老师,我们以后每个圣诞节都一起过,好不好?”   阮雪榆笑了一下,编了一只歌之花环,惊起的彩蝶在心花中纷飞。   但他还是说:“我不信仰耶稣。你如果太忙的话,不用的。”   “我也不信基督教,但我就是要和阮老师在一起,每个节日都在一起。春节、元旦、国庆、五一、元宵、感恩节……”   时钧接着穷举:“植树节、愚人节、妇女节、儿童节……”   后来简直在瞎讲,只为了填满三百六十五天:“降临节、忏悔节、主显圣容节、圣母升天节、开斋节、宰牲节…”   阮雪榆笑着无语,把一大坨奶油划到了他的碗里:“你这是哪个国家的人,信仰什么主义?”   “阮雪榆至上主义,有什么问题?”   阮雪榆像是一块酥化的蜜糖,呼吸都甜了。他心里的春光明媚灿烂,盈盈一水地看着时钧,很久才惊起一个现实问题:“你家里人会同意么?”   时钧正在厨房收拾残局。   阮雪榆第一次有那么鲜活的表情,产生了浓密翻滚的愿望、期待,促使他竟然催促了一声对方的答案:“时钧。”   时钧立刻飞奔过来,将阮雪榆抱到飘窗上,自己则仰着头和他接吻,有一种信徒的瞻仰意味,说的话却是王权在握:“同意?他们只有被通知的份。”   也许是他幼稚园大班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阮雪榆露出了一点质疑的表情。   “阮老师好看不起我,我在你心里这点决定权、话语权都没有么?”   阮雪榆笑着回吻他认错。   时钧的眼睛像星星一样,在燧石中闪烁,他像是不会安眠的太阳,永存于摇荡的山巅,让任何胶结的黑暗都无法侵蚀阮雪榆的心了。   他给阮雪榆的安全感,那么广阔无垠,像藻丝铺成的海床,漂浮陆地下的茂密森林。   他的爱是最细的雨就是雾,彻彻底底将阮雪榆胁裹、包藏起来了,让阮雪榆再也无暇去问命运知道的事情。   时钧这就在写惊天动地的出柜微博了,阮雪榆却说:“等一下,我还要去告诉它。”   “大哥么?”   时钧其实想说,阮微不用通知,毕竟自己贿赂都下完了。前两天,他把时徽的股份以惊人的价格转让给阮微之时,阮微的表情就在说“妹夫加油”了,还送了他一块价值相当的手表。   阮雪榆摇头:“我去告诉Unicorn.”   时钧挑了一下眉。他想给阮雪榆保留一些私人空间,就从来没陪他去过马场。   “公的母的?”时钧例行审问。   阮雪榆没纵着他,含笑低头不理。   时钧俯下身,迫使阮雪榆和他对视,笑着说:“阮老师喜欢骑马么?我也非常喜欢。”   阮雪榆刚刚点了头,马上意识到自己掉入了什么陷阱,可是他已经被时钧抱了起来,两只脚踝都被捉住了。   时钧被他连续蹬中几下,却不如何疼,说:“阮老师真下狠手啊…不过我喜欢。”   他在阮雪榆耳边说:“毕竟…想骑烈马,哪有不摔几回的呢?”   阮雪榆被他撕成了几片,在极致的痛欲边缘灵魂也开裂了。不过他的心里和身体始终甜甜地紧裹着时钧,不断索吻的嘴唇烫如火炙。   阮雪榆将头昂起,仰着脖子呼唤时钧的名字,这个动作让他的喉结——动物最脆弱的部位,毫无保留、全权信任地展露在爱人面前。   时钧吻掉阮雪榆的汗水和泪水,问:“要我陪你一起去告诉它么?”   阮雪榆浑身上下无处不被使用过度,好像完美的白瓷溃裂成无数碎片,一时半会根本拼凑、修补不了,呼吸都还非常急促:“不了…”   他向时钧解释道:“以后我会带你去见它,Unicorn是我非常重要的家人。”   时钧含了一口牛奶喂他:“嗯。你们是我最重要的家人。”   时钧随口漏出来的这一句,比任何情话都动人万分。阮雪榆的心跳骤然就停了一下,然后紧紧抱住了他。   两具汗湿的身体,汇入了彼此的湖泊。   在时钧温暖有力的胸膛上,阮雪榆安心地感到倦乏。   “我母亲过世之后,我一直代她照顾Unicorn.”阮雪榆说。   不过他很快摇头说:“不对,时钧,我这么说会不会很奇怪?其实是Unicorn一直代母亲照顾我。Unicorn让我觉得,父亲和母亲一直在我身边,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时钧怔愣着消化了一番,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当时的时钧,一方面痛悔自己没有早一点找到阮雪榆。一方面心中充盈着激烈又纯然的保护欲,想着自己搂着的这个人,若是要月亮,他是断断不敢摘一颗星星的。   可这些最终都成了痴妄的空想。   因为那一天,他并没有去和阮雪榆一起面对Unicorn的死亡。   TBEX的第一次发作,几乎摧毁了阮雪榆全部的神经网络,所有突触连接顷刻间摧倾。   银环蛇曲曲折折地闪光,吸干了他的脑髓。   黑色的血污从山谷中浮起,天和地之间,只有死亡是鲜明、活泼的。   时钧什么也不知道。 第22章 四山朔吹又冬鸣   阮雪榆捡起了那枚钻戒——   三年前的争吵之中,它滚落在沙发底下。这么久了,时钧居然根本没有拿走。   时钧在浪漫这方面的品味,向来是有一点土的。   他不管什么意义不意义,别致不别致,他觉得都很虚无缥缈,是用来骗无知小姑娘的。   钻石,只有货真价实的重量才能衡量爱情的分量。   所以,他选的钻石除了大还是大,除了闪还是闪,除了贵还是贵,夸张到覆盖了阮雪榆大半根无名指,宽得撑着指缝了,重得让人抬不起手。   他在这方面的想法,完全是一个质朴的小镇青年:努力赚钱,每次送爱人的钻石,都要比这个更大、更闪、更贵。   他想把阮雪榆的十指都戴满最珍贵的宝石,然后他就像看管着宝藏的龙一样,生生世世地守护阮雪榆。   但时钧又觉得:世界上再璀璨的宝石都不配上阮雪榆高贵的手指。彗星也许可以做他的餐具,月亮勉为其难可以做他的银杯子。   橄榄琢形的钻石是那么非常深挚、醇厚的古蓝色,左右两颗黑钻作为点缀,更加承托出它的无暇艳彩。让人联想起它存在过的地方:法老的权杖、女王的金冠、印度圣庙中镶于圣象上的梵天之眼。   拥有这样一颗宝石,单凭金钱是远远不够的。   它叫做“狄俄涅之泪”。   狄俄涅是吕迪亚绪皮罗斯山的水泽神女,美与爱之神阿芙罗狄忒的母亲,《荷马史诗》中她是宙斯的妻子,《伊利亚特》里她却成了妾室,赫拉取而代之坐上了神后的宝座。   所以这枚“狄俄涅之泪”,让阮雪榆想起了桔梗花的花语:被遗忘的、被取代的、无望的爱。   但他还是戴上了。   他的手指比三年前更纤细了一些,钻戒轻易滑落下来,将的一声砸在桌子上,巨石坠地,动静好大。   阮雪榆反复想起时钧的圣诞约定。   正在这时,有敲门声了。   是安德烈。   阮雪榆明显怔了,肩膀都垮了下来。   “阮!圣诞快乐!”   安德烈脱掉一层薄雪的风衣,他穿了一件大红色的麋鹿毛衣,整个人非常圣诞。   他将圣诞果铺蛋糕市场买的食品和热甜酒放在桌上,铺了三块布,分别象征耶稣、玛丽亚和约瑟,然后开始装一棵圣诞树和一个马槽模型。   安德烈在树的枝桠上挂起红红绿绿的饰件,用彩灯和缎带系结,再把一个银色的星星放在树的顶端,扭过头来说:“阮,礼物放到壁炉还是树上?”   “Either is fine.”   “白兰地还是威士忌?”   “Either.”   “阮,碰杯的时候一定要注视眼睛!”   “Either.”   “阮!”   似乎是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无礼,阮雪榆补偿性地对安德烈笑笑道歉。   安德烈开始唱《Silent Night》,真是天堂的荣光,天使的歌唱。   栗子火鸡的香气非常浓郁,阮雪榆开了几瓶香槟,小口吃饭,一言不发,毫无反应。   “阮,你为什么在这样美好的节日这样忧郁?”安德烈困惑了。   阮雪榆予以否认,随口问他:“怎么不去陪克劳德博士?”   “爸爸说你的精神状况很堪忧,需要非常多的陪伴。”安德烈想了想。   阮雪榆打开邮箱,陷入工作的繁忙感让他好受了很多:“谢谢。”   他一直把安德烈当成小孩子,所以当他的电脑被啪得一声合上时,阮雪榆甚至以为是风太大了。   “阮!你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爸爸说你以前做过三次开颅手术,你应该常常休息,不进行任何智力工作!”   “额叶前部大脑白质切断术而已,而且克劳德博士是我的主刀医师,你应该信任你父亲的医术。”阮雪榆淡淡地说。   那场手术让阮雪榆的记忆也受到了程度不浅的损伤,以至于他与时钧第一次重逢的时候,竟然没有听出他的声音。   安德烈把阮雪榆的电脑夺了过来,说:“TBEX到底是什么,阮,我要得到你的答案。”   阮雪榆扶着额头缓缓地说:“T代表Triple,BEX指大脑额叶前部特异性神经元。TBEX,三一性综合人格毁灭症。好了,还给我。”   “三一?”安德烈不罢休。   阮雪榆是绝大多数国际刊物上TBEX词条的修订者,对这段文字烂熟于心,没什么感情地背了出来:“TBEX是三种病的集合,但发病机理都是一样的——由亲密关系导致的BEX神经通路失常。”   “Affection Disorder,这是他的别称。”   “亲密关系?那亲情、爱情、友情都算么?”安德烈问。   阮雪榆摇头:“目前没有证据证明TBEX可以由爱情之外的情绪引起。安德烈,我明白你的疑惑,但是你仔细想一下,一见钟情是什么感觉?”   安德烈没说话,阮雪榆就继续说了下去:“我们先达成一个共识:一切心理反应都可以追溯到生理变化。”   “所谓爱情,让你心跳的是苯基乙胺;满足的欢欣是多巴胺;填补激情、降低焦虑的是内啡肽;后加压素、去甲肾上腺素让雄性好斗、雌性善妒。当这五种激素达到顶峰的时候,BEX通路紊乱,患者就会陷入异常的思维活动,对促进激素分泌的源泉——他们的爱人产生非常极端的仇恨情绪。”   安德烈惊讶地张嘴,眼睛里是凛冬将至的茫然:“Oh My Jesus……”   “一型TBEX患者被称为孤独者、二型伪装者、三型分裂者,我接触过一百一十五例TBEX患者,不管是哪一种分型的,他们最终的结局,都极大程度地伤害了自己的恋人,我是说物理性伤害,无一例外。”   阮雪榆抚着窗边花瓶里的郁金香,手指拨弄花叶的声音,在静夜里清晰可闻,他的眼睛里像是流淌着一条光辉沉重的河水,然后说:“就像澳大利亚的红背蜘蛛,交配的时候,雌性将消化液注入雄性体内,把对方变成了可以吸食的汁液。TBEX患者,就是那只恶毒的黑寡妇。”   “阮,所以你…原来是这样…上帝剥夺了你拥有爱情的权利。对不起,你一定非常难过!我不该逼你说的。”安德烈急忙将电脑还给了阮雪榆。   阮雪榆没什么异样的情绪,他眼中安德烈只是他报告席的一个普通观众,来聆听他的学术成果而已。   这个世界上,唯一不能知道自己患有TBEX的,只有时钧。   在遇到时钧之前,阮雪榆的心好像灰木和白烬那样,他认为没有人会在得知他的病情之后不选择离开,毕竟谁会为了得到一个暂时的玩具而放弃漫长的生命呢?谁会为了一串甜美的的葡萄而摧毁葡萄藤呢?   而时钧不一样。   他知道了以后会怎么样呢?   他一定会悍然不顾地与自己共赴深渊。   而阮雪榆怎么愿意。   他既然一个人活了这么久,那一个人死不好么?   安德烈怀有歉意地拿出了圣诞礼物,精巧的盒子上是匈牙利圣伊丽莎白和幼年耶稣的图案,看上去像是欧洲皇室的东西。   竟然是戒指。   戒指的镂空錾金的石碗和戒臂上狮子的形象极为精细,戒指环上还刻有一行字“AVE MARIA GRATIA PLENA DMI”——“上帝保佑万福玛丽亚”。   红色宝石是保持钻石八面体原始形状的尖琢型,看上去是非常古老的文物,像刚从博物馆运来,只适合在防弹玻璃窗外欣赏。   阮雪榆说:“谢谢你,但是太贵重了,拿回去。”   “为什么!”安德烈非常不悦,说:“我并不知道它的价值,但是我知道它可以带来好运,是一件特别有用的护身符!阮,我想让你开心一些,你每天都很不开心,你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   阮雪榆说:“我们是认识了很久的朋友,我非常信任你,感觉到了你的心意,不需要这些东西见证友情。”   “我们是朋友……”安德烈咀嚼着他这句话。   阮雪榆一边吃药一边说:“对。”   “阮,我听到过一种说法。”   一阵短暂的沉寂之后,安德烈开始缓缓地吐字,他有一种天生的浪漫气质,让每一个尾音都那样迷人:“When a love comes to an end, weaklings cry, efficient ones instantly find another love and wise already had one in reserve.”   所有花都在睡去,风一点点走近篱笆。   阮雪榆背对着安德烈,听到他说:“所以,阮,你觉得朋友算不算一种reserve?”   阮雪榆没什么惊讶的表情,不假思索、轻车熟路地说:“不算。我们一直都可以是朋友,但是关系无法前进,我非常确切。”   安德烈站起来面对阮雪榆,一小团钨丝烘热的空气中,他的眼神深情绵邈,像是绿荧荧的海藻中间生长了一些童话。   “But you had me at Hello.” 第23章 薄晚西风伤流潦   阮雪榆第一次发现安德烈这么高。   但是除此之外,别无他感。   夜晚像深海那般沉默,阮雪榆说:“我珍惜我们的友情,但是拒绝暧昧不清的关系,因为对你对我都是一种恶性消耗。而且我并不需要别人的照顾、保护,你如果决定要做一个等待者,将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阮雪榆真是经验堆积出来的滴水不漏,他将对方可能说的话全部堵死了。   安德烈特别受挫地坐了回去,拿大大的风衣遮在脸上:“阮为什么喜欢Bradelet?”   时钧随便改了Bradley几个字母,就当成了自己的英文名,其实字典有没有这个名字都存疑。   阮雪榆没回答,离开了这到处充满回忆之声和赤色蔷薇花的木屋。   刚坐回车里,他就接到了自己美国助手Lex的电话。   Lex的声音非常惊喜:“博士!冷泉实验室筛到了一个非常有希望的新分子!”   阮雪榆习惯了失败,平静地问他各种参数,重复比对:“9kd,大小适合…His-tag纯化简单…亲和力怎么样?条带发给我。”   信息越来越多,阮雪榆的眼底逐渐燃起明亮的光火。   “靶点特异性评级A level,修复神经元基因拷贝数千万数量级…临床影像学资料发给我。”   阮雪榆键盘敲得越来越快,说到后面简直开始赞叹了:“非常漂亮!非常适合添加到AZX33081的第9个穿膜结构域上。”   Lex非常惊讶:“博士?YTI99234是完全崭新的分子,和上一代AZX33081有什么关系?”   阮雪榆在触屏上把信号通路放得极大,用手写笔拉取视野展示给Lex看:“我一直想设计一个神经细胞免疫疗法。AZX33081特异性差,细胞毒性大,YTI99234就是他天造地设的伴侣分子,新分子可以两臂同时拉取靶细胞。劳伦斯博士开价多少?”   Lex第一次看阮雪榆这么果断的肯定态度,他反而有些犹豫了,说出来的那个天文数字巨大地可怕。   “博士?”Lex有些紧张。   阮雪榆“嗯”了一声,继续欣赏YTI99234,一边说:“没有问题。我会一周之内向她的账户汇款。”   Lex更为难了:“可是劳伦斯博士说…这次还有别人竞买YTI99234,因为似乎说是在肿瘤领域YTI99234表现也很优异,所以12小时之内她就要得到订金。”   但阮雪榆处变不惊地说:“Cut掉其他的所有项目和人员,把所有Funding留给YTI99234,还差多少?”   Lex吓死了:停掉其他所有研究?   阮雪榆不止在一个疾病领域处于天花板的水准,而TBEX是最没前景的项目,这一点无人质疑。   Lex弄不明白他老板怎么想的。   阮雪榆看着Lex发来的那串数字,依然是国内很少人能企及的现金储备数量。   他正好看到手机上有两个未接来电,就给阮微拨了回去。   “小榆,平安夜怎么不回家吃饭?”没嘟几声,阮微就接了,第一句就问这个。   “哥。”阮雪榆一边说,一边给劳伦斯博士写邮件。   “哎。”阮微松松地笑着答了一声,“哥哥在啊,小榆吃饭没?”   “你有钱?借我。”阮雪榆整理着邮件措辞,很随意又很直接地和阮微说。   这真是开天辟地第一遭。   阮微瞳孔巨震了一下,但他很快因为阮雪榆这种前所未有的依赖行为非常愉悦,说:“你在家?床上枕头底下是不是有卡,密码你生日好像,我不记得了,好久之前塞的了。”   阮雪榆估计了一下,说:“应该不够。我需要大概First-in-Class项目一期临床里程碑付款的金额。”   “你是要投资?哪家license?提案?发给我,明天开个董事会讨论一下。”阮微稍稍扬了一下眉毛。   阮雪榆简略地说了一下诉求,最后总结:“明天中午前就要。”   阮微即使知道阮雪榆稀烂的投资眼光,也还是说:“行。你回家我们仔细商量一下,如果不经过董事会,哥可以自己给你,也不是很多,我的弟弟怎么还能为钱担心?你吃饭了吗?”   然后他随口问了一句:“治什么病的,小榆。”   “TBEX.”   几个音节立刻掀起狂澜大波,阮微的汹涌怒气顺着信号传了过来:“什么?你还在研究这个鬼东西?”   “在的。”阮雪榆说。   “不行!小榆,这个太危险了,你立刻放弃掉!我给你钱了,你是不是还要去一趟边境送掉半条命?什么擒拿格斗狙击枪都学会了,我看你不要当科学家了,当雇佣兵都比研究这个鬼病安全!你哪怕治感冒,哥都给你投,就这个不行,小榆,你为了它太疯狂了!”   阮微是个幸运的健康人,而且他全然不知TBEX的家族病史。   与阮雪榆环绕在父母膝下不一样,阮微从小在美国中部长大。抚养他的是外祖父,那是一个精神和身体同样强健、笑容和身家一样富有的老头。   阮微的坐骑是外祖父红红粗粗的脖子,出门就是伊利诺伊大学厄巴纳香槟分校的大片玉米地,这养成了他非常开阔的性格。   对只有几面之缘的父母的惨死,阮微其实只有追思,并无多么深刻的悲痛。   但是他能体会到阮雪榆的悲哀,而且冥冥之中,他总感觉是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代替他承受了一切不幸,所以阮微并不介意阮雪榆永远生活在温室中,甚至希望他尽可能过得童话一点,算是一种小小弥补。   “小榆…哥不是拦着你追求科学,这个世界上没有攻克的疾病那么多,你干什么一条死胡同走到底呢?而且爸爸曾经就是这个病的专家,他研究一辈子出什么结果了吗?你在哪呢?我去接你回家。”   阮微软和地说:“哥不该凶你,哥哥错了,别生气好么?但是你自己想一想,换位思考一下,你老是为这个病死来死去的,哥只有你这一个弟弟,能不担心吗?”   阮雪榆明白得很:若是给阮微知道自己的病情,时钧十分钟就会得到消息。   所以他选择挂电话,一边另图他法,一边开车下山。   大雪天气狂风袭来,好几次,阮雪榆都感觉车子有了横向偏移。   有人打电话进来,激动地微微颤抖说:“先生,您确定以这个价格?”   “确定。尽快成交。”   对方很有兴趣,阮雪榆挂上蓝牙耳机,打算停车讨论。   但当他踩下刹车踏板时,速度表盘没有丝毫改变。   刹车失灵了!   阮雪榆一惊,但他很快恢复镇定。   他马上打了双闪,松开油门,切断能量动力。   他越一级减档,双手紧握转向盘,极力控制车辆保持直线行驶。然后缓缓地拉手刹,分几次松紧、拉开、松紧、拉开。   但他明明已经足够谨慎了,钢丝绳却忽然崩断!   前轮胎波浪变形,“崩”得一声彻底爆裂,车子已经完全失控,开始转向漂移了。   前面就是悬崖,森列的尖石露着白牙。   下一秒,他就要坠入深渊。   就在间不容发的那一瞬间,阮雪榆撞开车门,跳了出去。   阮雪榆的五脏来回震荡、挤压,血液流进了森林和山脊,融化在星夜和蓝空。   西风吮干了云朵,狄俄涅之泪像一块深蓝色的火球,亮过一切星星与灯。 第24章 摧心折兮自悲嗟   何度觉得他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干嘛把时钧引来呢?   时钧的司机助理全放假了,何度就充当了送他去约会的工具人,不敢怒不敢言,还得陪着笑。   “老三,你确定人家在山顶等你么?不是都分手了么?咋还藕断丝连地整这么浪漫呢,你们城里人真会玩啊。”   何度试图劝阻时钧,而时钧没说话。   阮雪榆的电话打不通,但是时钧就是觉得这个约定始终不渝,阮雪榆一定会等他。   但是小屋空无一人。   壁炉惊愕,只剩乌黑的灰烬,冒着颜色杂臭的烟。   红酒饥渴,像是巫婆调制的紫色药水。   月亮绿的,渗着蓝光,像一片很薄的金属纽扣钉在夜幕,夜幕黑得像一种鲇鱼的脊背。   “哟,来晚了不是。”何度有点小小的幸灾乐祸。   可是时钧莫名其妙心跳就停了,毫无道理地开始惊惶、执着起来,疯狂拨打电话,可是根本没有信号,显示该号码不在服务区内。   他飞奔到屋外,看见阮雪榆本来停车的位置,淡黄色锂基脂的车油洒了一路。   “阮雪榆……阮雪榆……”   时钧惊恐万分,他迅速报了警,通知私人警卫队立刻上山,一边火速上了车,踩动油门。   何度看他要被丢在这深山老林,赶紧也钻了进去,说:“不是,这整哪出呢?报警了还?人家不就是不在么…你当演电视剧呢?”   可是天气太冷了,启动发动机需要时间。   时钧心脏跳出嗓子,猛然发狠锤向车窗:“你他妈懂个屁!”   时钧直接狂飙到一百六十码,雪地结了冰特别打滑,简直生死时速,何度魂魄都要被他甩飞出去了。   “阮雪榆……阮雪榆…”   他不知道念了多少遍这个名字,每叫一遍就好像吃了一颗定心丸,否则他早就被死神带走了。   幸好下山的路只有一条。   打开车门的那一瞬间,时钧几乎是滚着跌了下去。   可是只有车的残骸挂在峭壁上,一滩败草,燃烧着熊熊火焰,阮雪榆不知所踪。   何度恐惧大叫:“我操!”   “阮雪榆!阮雪榆!阮雪榆!”   时钧对着天穹大喊,可是只有孤寂的回声。   时钧恐惧到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喊到最后一声的时候,他直接跪在了雪地里。   离车子坠毁约摸几十米的地方,时钧才找到了一行血迹。   白桦叶的泪是鲜红的,山路的栅栏破损了,上面挂着阮雪榆的一件外衣。   时钧脱下累赘的外衣,抽出后车厢的猎具,毫不犹豫地就要下去。   “老三!你干什么!搜救队马上就来了!”   何度觉得他完全疯了,这下面不知道多少毒潭猛兽,时钧这行为无异于肉身送死。   何度大吼:“你再等几分钟不行吗!”   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抱住了时钧,却被时钧一脚踹开。   “等你妈个等!”   时钧直接纵身跃了下去。   可是积雪下面是非常黏滑的苔藓,不要说路了,根本没办法攀岩,手没地方抓,脚没地方踩。   时钧滑了下去,无数尖石将他的后背划烂。   下降到最底部之时,时钧满身都是鲜血结成的冰块。   满天渗化的青光,阮雪榆躺在地上,鲜血将圣洁的白幕洞穿了。   尖厉的呼叫声突然响起。   一只黑熊正在接近。   它最起码有400斤,也许是因为阮雪榆侵犯了冬眠的领地,黑熊怒火中烧,充满杀气,一个黑蒲扇般的巴掌就要拍去!   “嘭!”   时钧扣动扳机。   镁粉喷出白光,麻醉枪轻易穿透了黑熊的皮衣。   巨兽倒地之时,天地都被撼摇了。   时钧抱起阮雪榆,他们的头顶,是搜救队一片亮如白昼的手电筒光芒。   透明的暴风雪赶开一群群黑夜,石灰岩融化了,高低起伏的鸟鸣重新响起,爱人面颊冰冷,明亮的泪水打落在阮雪榆脸上。   凌晨4点48分,阮雪榆被推出手术室,进入ICU。   他重度颅脑损伤,无法顺利进行自主呼吸,只能靠呼吸机辅助,面部多处骨折,左腿大腿骨断裂,眼部有碎粒。   “你们送来的非常及时,如果再晚一点,病人的呼吸中枢就要完全失去功能了。”陈医生这么说。   “简单来说:病人仍未脱离危险状态,一直处于生命维持阶段,需要继续观察。”   时钧一直在耳鸣,脑子里轰天地裂全是世界崩塌的声音,他已经失去了五官的观感,只剩空荡荡的灵魂在人间孤零零地游窜。   他把阮雪榆的手攥着,不断去亲吻他的手心,呓语一般:“阮雪榆,阮雪榆…我的宝贝…我的宝贝…我不该让你一个人,我不该的…我不该的…对不起,我该死……”   何度在旁边看着十分揪心,被感染地眼睛鼻子也都酸酸的,问:“医生,这大概得昏多久啊?”   何度挤眉弄眼,示意陈医生捡点好的说,对方的专业素养却很高:“时先生,你在这里陪伴是没有任何用的。病人将一直处于发烧状态,他只能对疼痛刺激做出反应。”   “而且时先生,我必须提醒你:颅脑损伤的后遗症呈多样化,比如记忆力减退,甚至失忆,或者语无伦次,性格的改变,肢体活动不灵,偏瘫,失语,听力减弱或者失聪、失明。所以,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你可能会获得一个性格完全改变的病人。”   何度觉得这个作死的年轻小医生离下岗不远了,惊恐而同情地看着他。   可是时钧竟然只是说:“我只要他醒过来。”   阮微赶来了。   他直接也扑在了病床边:“小榆!小榆!怎么回事?时钧!这是怎么一回事!”   时钧无言,只剩极深的悲痛和巨大的愧疚。   阮微冷静了一些,他带来的浩浩荡荡的医疗团队上前,立刻就要把这里的医护全换成世界顶尖水平。   时钧却说:“大哥,留下陈医生。没人能在神经修复手术上比他厉害。”   阮微觉得时钧完全失职,恨不得把他打包送进监狱,根本不理会。   陈医生推推眼镜说:“阮先生,我希望您对自己的弟弟负责。您如果不信任我,可以去查查三年前时先生的手术记录,就是我做的。他当时为了病床上的这位先生,颅脑损伤的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阮微惊讶回头:“什么?” 第25章 洛阳亲友如相问   一周之后,阮雪榆醒了。除了轻微失聪,一切指标良好。   面前是没有穿白大褂的陈医生。   陈医生的袖口有缕缕金线,领结镶嵌帕拉伊巴碧玺,腕上的手饰质地丰润,非常讲究。   他倒了两杯温水,剪下百合花较硬的两瓣,摆成鸡尾酒的造型,然后递给阮雪榆,说:“Cheers!敬我的老同学、老朋友、老患者。”   清水润喉之后,阮雪榆说:“兮云,咳…”   “嗯,你想问怎么是我?怎么第一眼没见到你的大明星男朋友?在你面前跪着唱Baby Sorry?”陈兮云抱臂笑问。   他其实非常两面派,私底下完全不严肃,一双桃花眼经常带笑,像一只斯文的俊俏狐狸,身上透出饼干的香气。   阮雪榆换了松弛的粗线毛衣,查看日期,非常震惊,满脑子都是YTI99234。   “车祸是人为造成的刹车片损毁,你的Super Hero去警察局审嫌疑人了。”陈兮云说。   他看阮雪榆一如既往地无视别人,就拿起手机扬了扬:“我们的白雪公主睡美人终于醒了,所以要叫王子来给一个亲亲吗?”   阮雪榆一醒,身上就开始释放寒意,陈兮云不由将空调温度提高。   “不用,而且你不要告诉他任何有关TBEX的事。”阮雪榆终于理他了。   陈兮云和阮雪榆是大学同学,他的导师就是阮雪榆的父亲——Amford公司创始人梁光谦博士。   阮雪榆给劳伦斯博士打电话,果然,对方表示YTI99234已经出售了。   一张激素检测结果被扔到了阮雪榆的被子上。   “恋爱的粉色泡泡就长这个样子吗?雪榆,快看看你的脑子里的东西。”   陈兮云撑着头看他,终于有点认真地说:“雪榆,激素检测告诉我,TBEX发作频率一定非常高,你现在危险等级是SSSS+,很可能会犯下严重的刑事案件,你明白?”   阮雪榆只是轻轻点头。   “我不明白你脑袋里进了几吨水,是上次做手术钳子掉里面了吗?为什么要回国?”陈兮云发出巨大疑问。   阮雪榆的爱情记忆没有被药物驱散,只是被压缩得黯淡,可是它还是被时钧唤醒了,炸裂成了一场无法抗拒的风暴和潮水。   陈兮云将颅脑CT平扫的片子一张张翻给他看,指指点点:“你是不是以为做了手术吃了药,就彻底忘了Ex,所以就这么放心回国了,干得漂亮!不愧是你,天真可爱。”   阮雪榆摇头说:“我不可能一辈子不回国。美国不是我的家,落叶是要归根的。”   陈兮云觉得他的说法没有科学依据,非常荒谬:“你在美国出生,在美国长大,浑身上下哪里不是美国的了?”   “血液不是。”阮雪榆这么说。他明明身体还很虚弱,说话的力度却不浅。   “可是亲爱的Dr. Ruan, 你在外面已经过得那么滋润了。一些小学校的Funding加起来,都没有你手上的多。Nature年度封面人物,CDC外聘的Chief,整个纽约州最年轻的终身教授,第一个获得阿尔伯特创新奖的华人科学家。”   “我是科学家,也是华人。”阮雪榆淡漠而坚定,“国内的新药项目从IND批件进入临床,总体上市成功率低于国际水平5%以上,在罕见病领域的开掘更是一片荒原。我们站在时代的拐点上,这个时期非常需要人才回流。”   陈兮云笑说:“好恐怖,马上一大批人都要给你打成思想有问题了。”   阮雪榆摇头说:“我只是说,差距的现状是全体医药工作者的耻辱,应该成为一种警钟。我无法干涉其他人的意志,但是我不能对中国的落后视而不见,在别的国土安枕。”   陈兮云被说得微微一怔,不知道怎么接话,还是笑了笑说:“忽然认真了就,你还是老样子。所以,你到底打算和王子怎么办?”   “不治好TBEX,我不可能让他陷入任何危险。”阮雪榆说。   陈兮云耸肩:“我觉得你会死在第一步:你没办法彻底分手。你需要一些特别的狗血桥段,比如…说我是你的男朋友,他一定就会死心了。我提前说了你的性格可能会改变,既然铺垫过了,那你随便演他都会信。”   “多看几部虐恋电视剧,说不定会有思路。如果不想要阿喀琉斯之踵,医生这边建议直接截肢。”   阮雪榆和他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他有一种预感:YTI99234就是那个理想分子,和已经成型的AZX33081结合之后,很大可能会获得FDA突破性治疗的审批评级,直接进入快速通道。   劳伦斯博士和阮雪榆是老熟人了,买卖不成仁义在,邮件里友情附赠了YTI99234的基础资料。   陈兮云凑过去看,惊讶地说:“这个大小和结构都好像梁老师筛出来的那个,雪榆,你终于找到你爸爸的实验日记了么?”   阮雪榆惊异地和他对视,然后把初期数据展示出来,陈兮云不以为意:“这有什么?我看过老师的那个candidate,真是完美,这个YT最多算它的超级低配版。不是吧,你差点还买了?雪榆是小猪一样笨。”   外面忽然有脚步声了。   陈兮云马上套上白大褂,戴上听诊器,恢复威严庄重的主治医师形象,但是说:“Bullshit,你要是再因为这事去一趟圣雅缇纳群岛,可别告诉你哥是我撺掇的,我要多活几天。”   “病人刚刚醒,有失语、失聪症状。时先生,你不宜让病人情绪起伏过大。”   陈兮云这么和时钧说,然后冲阮雪榆使了眼色,意思是:你要是不想应付他,失聪失语到什么程度,自己拿捏吧。   阮雪榆看着窗边,他听见了时钧坐下来的声音。   “阮雪榆。”   出乎意料地,时钧的声音没什么太明显的情绪。   他寸步不离地陪床,每天睡眠时间少于4个小时,眼下全是乌青。   时钧没多高兴和激动,是因为他甚至感觉这场景美好地像是在做梦。   直到他抱住了阮雪榆,把疲惫到极点的身体卸在了阮雪榆身上,这才有了一点真实感。   梦的游丝还在颤动,金色泉水一样的阳光忽然斜射进来。   时钧像野兽舔舐同伴的伤口一样,轻轻密密地去吻阮雪榆的额头,一句话也没说。   却被“滴里里”的一串声音打扰了。   阮雪榆直接按了护士铃。   时钧也正好接了电话。   是苏尔气得乱颤的声音:“时哥!你不能这样非法拘禁我!我平安夜根本就不在山上,怎么能弄断刹车片?是不是姓阮的和你说什么了?”   “你有动机,等审查结果。”时钧一边平淡地说,一边检查阮雪榆的午餐,拧开电解质水的瓶盖,然后将所有破了皮的红宝石罗马葡萄挑出去扔掉。   “我有动机?”苏尔尖利地笑了起来,“呵!我是有动机!我恨透了阮雪榆,他凭什么能拥有你的爱?我恨不得他明天就死!可是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时哥,我在你心里就是一个杀手吗?我是什么了!”   时钧没理他,只是另外拨了电话给狱警,让他们尽点职。   然后是苏尔更高分贝的一串语音:“真的好笑!我对你很好笑,你对阮雪榆也更好笑了,你不看看你在他心里算个什么?”   时钧本来根本不理会,可是他传来的图片过于惊人——   货真价实的狄俄涅之泪。   拍卖人:Bradley Ruan.   乌云骤然就来了,闪电吐出紫色花蕊,战栗的情感布满天空。   阮雪榆一凛:那天他跳车之后,钻石还明明完好地戴在手上。   他贱价卖掉的,其实是阿尔伯特创新奖的纯金奖杯。   可是他想起了陈兮云的话:阿喀琉斯之踵,是他身体唯一一处没有浸泡到冥河水的地方,英雄唯一的软肋。   早就该截断了。   因为心里的弦若是一绷而断,他和时钧都会在特洛伊战争中因毒箭丧命。   他也知道时钧最无法忍受的是什么。   所以时钧望向他的时候,阮雪榆接下了这个天赐的机会。   “是的,我在拍卖。”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第26章 凭君看取纸痕斑   高高在上青灰色异样的天空,如同令人窒息的墓穴中的墙。   风雨的颜色像墨汁那样一团漆黑,渐渐涂拭掉阮雪榆额上亲吻的残痕。   像是一具沉重的链枷嵌套在了灵魂上,时钧的声音沉重得很:“为什么?”   阮雪榆像是一块鲜红的冰,冬寒回到了他的内心深处,说:“我们已经分手很多年了,并且不会以任何形式复合。希望你明白这一点,立刻停止所有骚扰行为。”   时钧哑然失笑。   阮雪榆的说谎技巧拙劣得很,时钧根本都不用捕捉他的表情,光听语气就对他的用意了然于胸。   所以,他并不是问:你为什么要卖掉它?   而问的是:你为什么这么千方百计地想离开我、驱赶我?以至于不惜用这么恶毒、这么无可挽回的谎言杀了我?   可是任凭时钧如何质询,阮雪榆水晶般明亮的眼睛露出冰霜一样的冷酷,他的风度臻于完美,几乎无色的唇雍容地别无他言。   这直接打击到了时钧的灵魂。   他忽然悲哀地发现这场爱情的追逐也许太疲惫、过于不自量力。   在阮雪榆面前,赫菲斯托斯也无法燃烧经久不灭的火焰。   他把阮雪榆看做什么?   纯净的碧空、尘世的明灯、大海上光芒四射的太阳,银河群星只能纷纷步他的后尘。他是金线与薄纱织就的春之十四行诗,最精美的朱丽叶玫瑰香。他住着那样光芒四射的宫殿,自己用心脏做木材、用鲜血做颜料,也雕不出一轮银光闪闪的月亮做他足下的台阶。   反过来阮雪榆看他呢?   一条毛虫。   时钧忽然想:阮雪榆尊贵的天平,不要说倾斜了,也许根本就没有权衡过任何一个如蝼蚁的追求者。   三年前那个明月以银辉笼罩的雪夜,只是一幅幻想中的美丽版画。阮雪榆在寒夜光柱旁的允诺,是一场仓促的嬉戏罢了。   时钧微颤的布满血丝的眼睛,露出不再有什么思想的目光,像暮色一样暗淡而模糊不清。   “如你所愿。”   非常平静的脚步声中,时钧彻底离开了。   陈兮云倚在门口。   “芬太尼,静注。”阮雪榆说。   “静注?想自杀?”陈兮云无声一笑。   阮雪榆让步:“肌注。”   芬太尼是从罂粟中提取出来的鸦片类药物,能缓解病人疼痛、诱发幸福感。静脉注射可以最快达到迷幻的效果,同时也最可能导致木僵、昏迷和呼吸抑制。   可是此时此刻,也只有毒品能够稍稍安慰、麻痹阮雪榆了。   陈兮云敷衍着向他手背贴了两条芬太尼透皮贴剂,点了一根烟到他嘴边,说:“尼古丁凑合一下。”   随着时急时缓的哽咽,阮雪榆发出嘶哑的喘气声,两颗黯然失色的珍珠滚了下来,血一样热。变幻不定的网一般的蓝烟,像是一串献给撒旦的连祷。   阮雪榆拨通了Lex的电话:“订下个月十号去圣雅缇纳群岛的机票。”   “博士!圣雅缇纳群岛是比金三角还要邪恶的地方,非常危险,您是联邦的珍贵财产,全美人民的英雄,不能对自己的生命安全这样随意!”Lex大叫起来。   在陈兮云和Lex的双重震惊中,阮雪榆挂了电话,自语说:“只要有一微克‘厄瑞玻斯’的剪影,我就将彻底治愈TBEX。”   然后他聚精会神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厄瑞玻斯…有了它和AZX33081,我一定会治愈TBEX……一定会…一定。”   厄瑞玻斯是希腊神话中统御着冥土的神,象征濒死、深渊、无边无尽的黑暗。   这是他的父亲——那个百年难遇的天才,为完美候选药取的代号。   “我觉得你办不到,雪榆。”陈兮云长长地吐了一个烟圈,说:“你永远不敢面对布兰彻的恶毒诅咒。以及,她死去的桔梗花和你早夭的哥哥。”   阮雪榆脸色霎然就苍白了,灯在夜光中形成一个血红色的斑点。   不知过了多久,阮雪榆才摇头否认他的臆断,然后开始做各种书面准备。   陈兮云无奈离开了。   这时,一片令人惊叹的曙光中,一只布偶猫踩着夜一样美妙的足音,轻盈地走了进来。   是阮雪榆曾经月下的盟友。   时钧之所以在圣诞前夜姗姗来迟,因为他找遍天涯海角才接回了它,本来打算给阮雪榆一个惊喜的。   离开的时候,时钧没有带走它。   小猫爱神一样优美的颅骨上,系着一张卡片,纸张覆着细沙一般金光闪闪的微粒。   时钧的意大利体宛如鲜花那么漂亮,法文写道:“往事犹可追。”   闪闪发亮的爱情陡峭地刺来。   阮雪榆的灵魂开始动荡不安,在令人恐怖的茫茫大海上飘忽,飘忽,理智猛然折断。   猫叫声闪出凶恶的色彩,突然变成了极其刺耳的尖啸。   它丰腴的腰身骤然皱缩干瘦,深陷的眼睛充满了黑暗与恶狞。   一张没有眼珠的脸,一对满是牙齿的颌,一根根曲栏般的肋骨阴森森地张开。   幻觉。   阮雪榆苦痛欲死,拔起桌上的水果刀,只想——   杀死它!   杀死它!   快杀了它!   可是小猫并无警觉,在阮雪榆的怀里来回蹭动,撒娇着求他的爱抚。   呜哇一声,它惊然跳开。   陈兮云闻声奔来——   一柄鲜亮的刀刃,插在阮雪榆的左手。 第27章 墨云拖雨过西楼   危急关头,阮雪榆保护了它,选择自我毁灭。   他的手废了。   左手尺神经深处的运动枝受到极深的贯穿伤,手掌和环指尺侧完全失去知觉。   “本人的神经吻合术是世界上最完美的。”陈兮云说,“不过以你作死的速率推断,你的手几乎不可能恢复如初,很可能会出现爪型趾畸形,蚓状肌肉萎缩。”   陈兮云一边低头记录一边说:“即使以最理想的恢复状态来看,你再也完成不了精微的实验了。切一个薄薄的蜡片,你的左手都会产生反射性纤颤,所有操作都会变形。哦,还有,别了,Concert Master,我尊敬的首席小提琴手。”   阮雪榆被阮微接回家疗养。   阮微的心情只有八个字:痛心疾首、追悔莫及。   为了迎合阮雪榆的孤僻,他辞退了所有的家佣。   黄油无声地融化,阮微一边将小羊排翻过来煎,一边轻声轻语地关切阮雪榆。   阮雪榆正在讲电话,本来只是沉默着听,忽然见他眉毛一拧,说:“Mind your own business.”   对面是CBS的记者,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想要采访阮雪榆。   “是不是打探你隐私了?不用管了,哥来处理。”阮微将切好的羊排盘子换给阮雪榆,给他榨了一杯胡萝卜汁。   “没有,不必。”阮雪榆一口回绝。   阮微疑惑说:“那你是为什么拒绝?你研发总监的身份接受采访,对Amford不是很好的宣传吗?我记得你那次获奖之后,不是接受过一次电视访谈?”   阮雪榆突然停止了手上所有工作,很快追问:“你看过?”   “没有啊。怎么了,小榆?”阮微惊讶于他的巨大反应,开怀笑说,“那你发给我看看,怎么,我们小榆还会怕不上镜?”   阮微将迟来的圣诞礼物给了他,一隅是宝格丽的招牌灵蛇,具体是什么,阮雪榆没关注。   阮微迟疑地开了口:“小榆,你送时钧礼物了么?”   阮雪榆淡漠警告他停止关注自己的私生活,阮微还是说:“我其实不明白你为什么分手,能和哥哥聊聊吗?”   阮微一直觉得时钧的杰出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他对阮雪榆无与伦比的真情,若不是亲眼所见,没人会相信这个年代还有这种不可思议的坚守。   阮雪榆无动于衷,直接说:“我要回我家。”   阮微对他的冷淡早有预料,轻轻拍了他的肩说:“好,开车送你。哦,忘了告诉你,我看你的实验室换到北城了,就给你买了一套房子,老租房子像什么话?你就近住那吧。”   阮雪榆还没进门,就看见脚下是骆马绒的丝织地毯。   扑面而来的是极其富丽的场景,仿佛回到了维多利亚时代的古堡。   柱廊像是来自陌生天国那样恢弘,天花板的绚丽图画是Berainesque风格的,精美绝伦。   宴会厅、卧室、门廊都镀着金,蓝色丝缎的沙发,搭配猩红色的软装,柜子由郁金香木、紫檀木、红木和黄杨木打造,镀金青铜脚座精心雕琢,有各种神灵、花鸟的图案。   餐桌上有两副孔雀石烛台,银器全是手工的,瓷器是顶级的Bernardaud。   走廊里是名人的半身雕像,有专门一角来摆放家人的照片。   “小榆,你习惯的话,以后都不要回美国了。”阮微说。   这金灿灿的华贵风格,是阮雪榆的童年记忆。   他在美国的家几乎被搬了过来,包括布兰彻的著名遗物——一条金色绿松石蝴蝶项链,蝴蝶翅膀以华彩和鸢尾花设计为主,镶满了黑王子红宝石。   阮微不想阮雪榆再回美国,那样自己即使两地来回飞,也很难兼顾到他,于是就做了这样贴心的决定。   阮微检查着大厅的细节,确保处处一致,却没看见阮雪榆不断后退,被茫无边际的恐惧完全撕裂了。   霎时间,他像是波动不已的月亮,浸在水里时从微颤的湖面上闪出银辉一般,衣物被冷汗湿透了。   阮雪榆反应过来的时候,阮微已经向他告别,锁上了门,吩咐门口一排保镖。   阮微不是傻子,阮雪榆手背上的刀伤那样狰狞,他自然而然地疑惑起精神病引起的自残,于是在等待心理医生入境之前,他打算多看加人手,看管、保护好阮雪榆。   为了陪阮雪榆,他积压了许多文山会海,急匆匆地就要赶回去处理。   而屋内的阮雪榆极大地惊恐起来,完全不顾伤势地拍门:“哥!让我出去!哥!开门!开开门!哥!”   巨大的雨声刷然一下落了,也掩盖了阮雪榆所有无望的呼喊。   过去,阮雪榆一直住在这座华美、奇异而阴郁的神殿,是一种赎罪性质的、不能逃脱的刑罚。   这是一座宛如柩车般装着他的牢狱。   幼年的阮雪榆,是一个洋槐花那样温柔洁白的孩子,他与风一起玩耍,与云互吐衷情,灰烬看到他变得纯净,火焰遇见他变得柔软。   他轻轻地走进每一个夜海里,去打捞遗失的繁星——作为母亲的生日礼物。   可是就在生日的前一天,礼物不翼而飞。阮雪榆找遍了纽约的每一个角落,空手而回。   天黑了,所有的店铺都关门了,他无法再准备一份礼物了。   早晨,在花园里竞展歌喉的鸟群中,阮雪榆眼中有一股怅惘而忧郁的暗流,他在徘徊,徘徊。   晦暗的风暴和雷击雨打造成了园子里如此的残调,可是唯独使一片花丛焕发生机,漏下明晃晃的阳光。   它们多么美!鲜艳得令人吃惊!   他露出明月般温柔的笑容,剪下那些紫蓝、翠蓝、净白的桔梗花,分别象征芳春、仲夏与清秋里他的爱,包成最美丽的生日花束,远望像是繁星在天上闪烁。   “You kill him! You kill him!”   金色的剪刀向他投来,母亲悲惨可怕的尖叫,比黑夜的哭声更加凄厉。   阮雪榆失去神圣闪光的眼睛呆滞着,桔梗花漫天飞舞,殴打像雨点般落下来,降在他裸露的伤口与满是污迹的衣服。   父亲急忙奔来,为他辩解这绝非故意之举。   阮雪榆那一天才知道:原来他那一位早夭的哥哥和那株桔梗,拥有相同的名字:Clarence。哥哥离世的那一天,母亲在花园里撒下了种子,把桔梗花看做是Clarence生命的延续,爱它们逾过自己生命千倍、万倍。   而他剪下了他的“哥哥”。   “You All Devils!”   母亲发狂吼叫。   子弹射出。   “Bradley.”   母亲忽然回过头来,她的美丽赢得群星的钦敬,招致阿芙罗狄忒的妒忌。   鲜花编成的头饰在狞笑,饰以绒球的舞鞋开始扭曲。   Bradley,你为什么在哭呢?母亲这么问他。   “Stop crying. My son.”   母亲香芬的手指柔情地抚摸他的秀发,她的眼睛忽然狂喜起来,看见了面前这个幼小的、却和她一样大胆的灵魂。   “Bradley, I saw things that will be…”   她任由浓密的长发拖在血的美酒里,接下来从她火红的口中升起的几个音节,是一句最恶毒的咒语,在阮雪榆的整个狭小的童年反复激荡。   “You will be…”   “JUST LIKE ME!”   在与鲜红融为一体的光辉,阮雪榆宛如黑夜里安睡的水洼一样目色,从此再无亮光。 第28章 愿君裁悲且减思   阮雪榆终于被发现的时候,他的眼睛下着大雨,泪泉像是河水般源源不断地涌向大海,一直重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根据您的描述来看,病人很可能是外界环境刺激引起的躁狂症。”陈兮云为他遮掩,“我无意冒犯您的隐私,不过阮先生,请您仔细回想一下,病人是否经历过和刺激环境有关的创伤?”   阮微无言。   他非常悔恨自己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弟弟,对阮雪榆长期饱受的苦难一无所知,痛楚地说:“小榆,哥哥不知道,哥哥对不起你。从今天开始,哥哥以后一定好好补偿你。”   阮雪榆恢复了明珠一样的宁静,脸庞像天空中白色的幻影那样缺少血色,只说:“是我的事,和你没有关系。”   阮微向陈兮云支付了一大笔丰厚的酬金,请他寸步不离地监管阮雪榆的身体状况。   然后,阮雪榆接到了克劳德博士的电话:“阮博士,我希望你立刻来一趟实验中心,有非常严肃紧急的事务需要你到场。”   凌晨三点,国家脑科学与类脑研究科学中心。   两名FBI探员已经等候多时了。   克劳德博士压抑着怒气:“阮博士名下没有任何在研的项目涉及美国专利,他非常有道德感,只是进行正常的国际学术交流,你们这是极其错误、自私、非人道的炮制和指控!”   探员出示了长达972页详细的文件,上面记录着美国联邦调查局对阮雪榆所作调查的各项内容。   “本着负责敏感国家安全调查的原则,阮博士,我们遗憾地通知你,你已经受到疾控中心卢卡斯博士的指控:携带属于联邦的重要科研成果出境。”   探员们继续说:“阮博士曾经供职于美国疾控中心,也是国家卫生与公众服务部特聘高级专家,我们有理由认为你的任何行动都有可能泄露联邦最高机密,CIA和FBI都已经对你启动最高级别的调查。”   陈兮云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稍稍缓解了这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口吻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两位鬼佬,可是这是在中国啊,你们在这里还是地头蛇?”   探员将许可证展示出来,说:“我们在中国的办事处已经设立二十年了,和中国政府有着公平的国际协议,执行双向保护政策,如果是中国公民在美国境内违法,FBI也会履行协议与中国刑警配合。阮博士作为拥有美国国籍、中国血统的美国公民,我们合理怀疑你将有关美国政府的敏感信息传递给位于中国的机构和个人。”   阮雪榆说:“可以,但是我需要清理一些属于中国的机密文件。”   探员们点点头,毕竟不是在自己国家,态度还算谦恭:“可以的,阮博士,这是合理的诉求,属于我们与中国的协议条款之内。三十分钟后,我们将对你的实验室进行一次生化清扫,所有属于联邦政府的科技财产都会被销毁。”   阮雪榆走进了最里面的一间实验室。   “伟大的爱国人士,你怎么还是美国公民?”陈兮云似笑非笑地奚落他。   克劳德博士替他回答:“阮博士一直非常热爱他的祖国,但是我不得不说,他受到了不公的非人迫害。”   阮雪榆从很多年前就开始、并且一直持续申请放弃美国国籍,依照无理的要求缴纳了惊人数额的弃国税、惩罚税、以及企业手续被调查相应的税款,可是至今,此事仍被故意迁延至无限期。   不仅如此,他的每一次回国,都受到司法部的重重阻力,闯入他的家里搜查、捣乱、威胁、恫吓。   FBI这种莫须有的指控,其实也是一种威胁和软性逼迫。   “我听说中国的一句谚语:如果你的身体足够正直,就不会害怕影子倾斜。阮博士,幸好你是清白而正直的,更何况这是在中国的国土上,你不需要畏惧调查局的探员。”克劳德博士无奈地说。   “不是的,我非常畏惧。”   阮雪榆启动电梯,登上五层楼高的高台,打开冰冻的储藏室,在透明的光屏上输入一连串密码,取出那一管幽蓝色的液体,像是剖取了一座冰封的海洋。   “AZX33081在中国并没有备案信息,不会受到任何知识产权保护,FBI会以此由对它进行销毁。”阮雪榆说。   克劳德博士只能够叹气:“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科学的路上总是有许多曲折的弯路,你不要灰心,我们可以从眼虫藻类中再提取一次。”   阮雪榆缓缓闭上眼,轻轻摇头:“AZX33081的得率非常低,幸运的话,一百吨眼虫藻中也许可以提取出一微克。如果要获得足够进行体外实验的量,最少又需要另一个三十年。”   克劳德博士无法反驳:“阮博士,你已经尽力了。”   阮雪榆低下沉重的头颅,眉头是阴雨连绵的天空色彩:“TBEX的研究进度也会被推迟三十年。这太荒谬了,全世界万计的病人依然要被这最恶毒的疾病折磨三十年。”   然后他睁开眼,像是憔悴的、微微颤动的月亮:“老师,我已经不想再等、也等不起了。”   “你做什么!”克劳德博士警觉地叫喊。   可是阮雪榆已经卷起了袖子,右手拿着针头,注射器里吸饱了蓝色液体。   “你太疯狂了!AZX的疗效非常不稳定,它在大鼠体内导致48%的致死率,在比格犬体内达到了89%!这是九死一生的毒药,你是在自杀!”克劳德博士站起来大叫。   克劳德博士仰望着高高在上的天空一般的阮雪榆,拼命地打让电梯降落的按钮,说:“阮博士!你根本没有通过健康测试,这是违犯伦理的人体试验!这是破坏法律的行为,你会变成罪犯,你立刻停止!”   陈兮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了,怔怔地望着这只扑火的飞蛾。   “你如果一意孤行,我会向学校检举,取消你的M.D.和Ph.D.双重博士学位!你的学界名誉将会扫地,成为全世界最臭名昭著的人!快放下AZX!”   可是不论克劳德博士如何呼喊,阮雪榆的表情始终微妙地在忧郁和麻木之间,像只是在听一首温存而又恼人的乐曲,漠然地那么像一个太阳的圣子,一个蔑视死亡的神明。   他开始稀释梯度浓度,酸性液体相撞之后的圆气泡满怀豪情地互相搏击着,像是星球交碰迸溅出的巨大火花。   可是正在这时,FBI探警在外面发出饱含怀疑的质询,克劳德博士切断了一切室内电源之后,急忙出去应对。   可是,在一片昏暗之中,阮雪榆的动作依然像水晶的韵脚那样优雅,精准地找到了静脉的位置。   尖锐如角的针头坚定地像是莫之能御的洪流,抵在了他的手腕。   “不要!雪榆!不要!”陈兮云终于大喊。   寄托着阮雪榆全部希望和信念的、孤独者的酒一般的蓝色液体,像是颤动于幽暗的天际的光明,缓缓进入他的身体。 第29章 朱柑绿橘半甜时   他迅速虚脱。   一阵剧烈的刺麻感捅穿了阮雪榆的大脑,他的血管收缩,血流量一瞬间降到最低,面部潮红,结膜充血,好像上了十万道紧箍咒,头痛欲裂。   “你怎么样?”陈兮云急急相问。   “搏动样侧眼眶部、球后和额颞部痛。”阮雪榆降下阶梯,飞速记录身体的即时真实反应。   他另一边将EP管中的蛋白冻干粉与剩余的AZX33081混合在一起,晃了两下,就成了薄薄的一层极为细腻的粉末。   阮雪榆打开抽屉,是一套完整的手术用具,对陈兮云说:“切开我的左手,将他们埋到皮下。”   “这又是干什么?”陈兮云惊魂未定。   “这是纳米脂质载体微粒,能够让AZX33081在我的皮下完整保存一个月。AZX必须要躲开FBI的审查和圣雅缇纳群岛的海关检查,一直等到厄瑞玻斯与他结合。”阮雪榆说。   简单点来说,就是剖腹藏金。   陈兮云被他一波又一波的语出惊人震慑住了,拿着浸渍局麻药的棉片的手,第一次颤了一下。   FBI探员的脚步越来越近,阮雪榆催促:“快!”   探员们打开门的时候,陈兮云缝合了最后一针。   回了家,陈兮云给阮雪榆发微信,配了一个嚎哭的表情包:“震惊!一个前途无量的著名外科医生,为了满足昔日好友的科学梦想,差点过失杀人!”   “好后怕啊,雪榆,我吓到睡不着觉怎么办?”陈兮云不断弹框骚扰他。   “雪榆是猪,猪是雪榆。Piggy, Piggy, Piggy.”   “老板不赔付点精神损失费?”   阮雪榆正在监测自己的血糖水平,没有回答,默默转账。   “不是要钱,怎么这么俗?你只要补偿一小下,答应陪我去一个地方就行了。”陈兮云狡黠地笑了一下。   一周后。   阮雪榆除了间歇性的头痛侧眼肌麻痹,瞳孔扩大之外,神经影像学也显示他没有潜在的脑梗死病灶,并无生命危险。   克劳德博士依然愤怒,不愿意接收阮雪榆的任何消息。他更生气的是:阮雪榆回国的第一天就准备好了纳米微粒,意味着他对FBI的行动有所预料,对潜在的巨大危险浑不在意。   晚上十一点,陈兮云来接阮雪榆。   “你穿成这样?去开讲座啊?”陈兮云看着他笑。   上学的时候,阮雪榆就是闻名遐迩的白马王子,完美地无懈可击,受欢迎程度直接打破种族隔离。如果他是一个女孩,可能会直接摘下“美国甜心”、“舞会女王”种种非常Drama的称号。   可是唯陈兮云知道,阮雪榆虽然精通三四门乐器,唱歌却是非常要人命的。   以此推之,跳舞应该也是不大行的。   所以陈兮云打算把阮雪榆拐去夜店,欣赏、摄影一下他窘迫的舞姿。   他使坏的心思和阮微是非常相似的,他们都喜欢看神仙被扯下云端,可太解压了。   陈兮云把阮雪榆推回房间,开始回炉重造。   阮雪榆的衣橱单调地让人怀疑是复制粘贴的。   陈兮云非常犯难,捣腾了半天,才翻出来一件稍微看得过去的黑色绢丝衬衣,纽扣像是贝母材质,在不同角度下可以看到泛着珍珠般的光晕,非常梦幻神秘。   陈兮云将香水向空中一喷,指挥阮雪榆在玫瑰氛围的雨雾中穿行而过。   阮雪榆的家里堆满了许多没拆封的礼物,小山峰一样高。   珠宝比义乌小商品城上还多,让人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廉价感,就像是小时候吃的钻石糖,各种颜色各种规格都有。   陈兮云挑了半天,给他戴上一只满钻的斑马纹GMT-Master. 表盘上是一只浮凸式手工精雕的孔雀,它的神态动作、肌肉走向,甚至每一根如同剪纸艺术的毛发都栩栩如生。   阮雪榆握着方向盘,钻表晃得人眼睛疼。   跟随GPS的指示,阮雪榆往本市著名的酒吧街行驶。   他发现路人性别越来越单一,微微皱了一下眉,不过旋即平复了下来,继续履行他答应陈兮云的事。   “是啊,你不会才发现我们要去Gay吧吧?”陈兮云把眼镜彻底摘了,看着他说,“我喜欢男人,你才看出来?你可真是不关心我。”   阮雪榆的确不关心,专心倒车入库。   陈兮云且Gay且1,且天生一副好皮囊的情场宠儿。   他几个眼神淡淡一扫,一圈小男孩就被迷得七荤八素,拉着闺蜜壮胆,上来忸怩地请他喝酒,在他手里画圈圈,那意思是:带我走。   陈兮云发现自己蠢得离谱:阮雪榆如同一尊金光圣佛,在紫陌红尘中过着印度高僧般的苦修生活。   他压根就不会被音乐感染,还舞什么舞。   阮雪榆闲适安逸地像来下棋喝茶的,光大严明地像是来扫黄打非的,往那一坐就是正宫气场,让所有莺莺燕燕只能在远处观望。   陈兮云看上了一个顺眼的,就没心思再捉弄老同学了。所以一发现他妨碍自己猎艳,就赶阮雪榆坐远一点。   阮雪榆在震天的噪音中和Lex打电话:“是的,明天下午三点,是我去圣雅缇纳群岛的飞机。”   他让Lex将最新进度更新,说:“AZX33081有效抑制了BEX通路的活跃程度,我对它非常有信心。”   话音刚落,旁边一个非常油腻的声音贴了过来:“哟,这不是小阮么?还记得哥哥不?”   杨总视奸着衣饰格外精致、香气特别迷人的阮雪榆,痴迷地走了神,大骂自己那天真是眼瞎到了姥姥家,怎么没注意到这么漂亮、这么水灵、这么可人的大宝贝?   苏尔本来软绵绵地塌在杨总身上,这时直直地立起身子,眼中射出毒蛇般的怨恨。   阮雪榆走到了前台处讲电话,对前倨后恭的杨总视而不见,说:“嗯,我对AZX33081的长期治疗效果非常期待。”   Lex为阮雪榆的高兴而高兴,真诚建议:“那就太好了,博士,您为了科学的进步已经太疲惫了,TBEX的研究告一段落以后,您应该休一个长假期。”   “我不需要休假。”阮雪榆说,他忽然像是吃了香甜可口的忘忧果,微微笑,跳动不止的心意仿佛鲜花纷纷开放,整个春天久久地沉醉于痴情,“但是我的确会有美好的新的生活、新的一切。”   Lex从来没听过端严的教授这么温柔、甚至有些缱绻的语气,愣得都接不上了。   阮雪榆很快摇了摇头,行百里者半九十,他真是幻想得太多了。   正在这时,他却在电梯口看见了一个过于熟悉的背影。   阮雪榆急忙地背过身,撞上了苏尔。   苏尔端着一杯色彩缤纷的饮品,递给阮雪榆,乖巧地笑着说:“阮老师对么?好久不见,上次我太没礼貌了,这次请你的,算我的赔罪。安啦,是果汁啦!”   阮雪榆有礼地回绝。   苏尔却忽然小声叫起来:“啊?那是不是时哥?时哥!时哥!”   阮雪榆心里的琴键忽然错乱,闪电般的目光一闪,接过了酒杯,借此打断了苏尔的呼喊。   高脚杯里的液体粉粉嫩嫩、人畜无害,却是用杏子白兰地为基底,酒精度达95%的Everclear,以及伏特加调制而成的。   失身酒。   时钧回去的时候,正看见不远处杨总往车里塞人。   那个人影身材高挑,腰细腿长,天生的衣服架子,不看脸都已经非常明显。   阮雪榆饮过蓝莓利口酒的嘴唇樱甜初熟,艳丽地如同鲜嫩的草莓。星尘为泥、银河滋养的眼睛托着密密的星,绽露出绮丽水光的色彩,朦胧地美不胜收。 第30章 冷如冰霜甘如蜜   阮雪榆那么挺拔好看的身材,人山人海中一眼就能望见。   杨总脸上油得一只苍蝇都站不住脚,他馋得肝都在颤了,连车门都还没关上,就如痴如狂地去扯阮雪榆的衣服。   苏尔坐在副驾驶,脸上挂着两个浅浅的梨涡,对后视镜中昏迷不醒的阮雪榆微笑。   车窗的最后一丝缝隙合上的瞬间,光线和噪音立刻断绝,空气陡然燥热,将阮雪榆身上的香气蒸得更加浓郁了。   可是杨总身上的烟酒气味犯着阮雪榆的冲了,他的身体马上不可抑制地起了非常严重的过敏反应。   阮雪榆脸色涨红,呼吸困难,伴有大脑缺氧的濒危感,薄而削的下巴更胜以往的尖锐,富有攻击性。   万端痛苦之下,他清醒了一半,感觉一只肉肉的蛆虫正在往身上贴。   阮雪榆下意识的动作竟然也连贯有力,一个拧旋,当即就把对方的手腕切得错位了。   杨总还要去扑,却被阮雪榆掀得后仰倒地。   苏尔见事态不妙,马上吩咐司机改向最近的酒店,软语安慰说:“杨哥,人家都在你怀里了,还急着一时半会?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呀!”   杨总被揍得灰头土脸,更觉得危险迷人的阮雪榆美得让人浑身战栗,玫瑰的刺扎得他爽极了,反而更来劲,抓着他的手腕就向上抬,疯狂去舔刀刃上的蜜。   疼痛锥心刺骨,阮雪榆手上的伤霎时开裂,他的嘴唇全白了,后脑勺被砸得一阵钝痛。   苏尔将一包Rush抛了过去,冷笑说:“让他闻闻这个,保证马上欲仙欲死!还装什么贞洁烈妇呢!”   “吱呲——!”   突然,车子被迫刹停,一辆火红色的跑车横在路中间。   车门被拽开。   杨总双脚离地,整个人被提在了半空,吱哇乱叫。   狠狠一记重拳之后,他的耳膜瞬间发出破裂般的嗡鸣声,口水和门牙一起飞了出来。   然后是一下仰踢。   他平斜着摔了出去,嘭的一声撞在地上,短时间双目失明。   苏尔风干石化,当即吓成了一滩齑粉,声音透露着灵魂出窍的恐惧:“时哥,时哥…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你听我解释…啊!”   苏尔也享受了同等待遇,整个人开了花。   一串警车鸣笛声。   杨总还以为来伸张正义的来了,高声呼叫,没想到被戴上手铐的却是他自己。   “看着查办。”时钧对战栗的警员们这么说。   时钧心里冒火,眼中出血,气得连发丝都漂浮起来,怒意烧得可以煮海融山。   阮雪榆今天穿得可太过分了。   平常的他身上虽然有令人匪夷所思、人间所无的天然香甜气息,却绝对不是这么精纯香馥的玫瑰花香。   他戴着过于醒目的腕表,243颗无死角镶嵌的满钻全采用明亮式切割——这是最闪烁及最具火采的切割方式。   衬衣内里是高雅的奶油色缎面的,有非常细的一条巴洛克印花。   他华丽地像是一颗价值连城的宝石,美得隆重而惹眼,却没有显出一分一毫的俗腻。   戒指相比就乏善可陈许多,只是银质裸戒罢了。   可是戴在右手。   右手食指。   表示单身。   单身!   时钧一拳锤在方向盘上,刹车刹得太突然。   阮雪榆被撂在床上。   他的脖子上起了一大片粉红色的过敏风团。   时钧挂着一张冷得结了冰渣的脸,翻箱倒柜。   可是药膏都是三年前的,早就过期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条保质期内的。   阮雪榆的皮肤开始红、肿、热、痛,即使时钧将无色无味的软膏化在手心,焐热了一会再敷上去,阮雪榆还是不舒服极了。   阮雪榆在他怀里辗转扭蹭,可是那点小猫似得力气,在时钧眼里都算不上挣扎。   时钧绷着脸,一句也没哄,继续上药。   阮雪榆的指尖轻轻拂扫似得掠过他的脸。   下一秒,他就挨了一个不轻不重的巴掌,他超出常人立体感的、天生就是待在荧幕里,为镜头而生的英俊面容,立刻浮起五道指印。   “…阮雪榆。”时钧默默地又挨了几下打,沉着声音说。   阮雪榆也许是报复够了,在他宽阔的胸膛里满足地、舒服地昏沉着,眼里起了濛濛大雾,好似浮了一个很淡的笑容,嘴角翘起的弧度像是蔷薇花起皱的边缘。   正在这时,时钧接起了电话。   他还没有听完,就打断说:“这些信息我十年前就都知道了,我雇你们来背他的维基百科的吗?”   对方说:“非常抱歉,时先生,可是其实您委托的调查内容推进得十分艰难,几个月来,其实并没有可观的进展。这是因为阮先生曾经是美国卫生部的高级官员,他的档案受FBI特殊保护,他的人身被国际刑警监管,没有联邦政府的授权,任何国家和组织都是不可能调看他的资料。”   时钧的不满纤毫毕现于眉峰唇角,但是他很快改变策略:“换人。我要布兰彻·阮十年前杀夫案的所有案卷资料。”   阮雪榆脖子瘙痒,时钧不想他抓破伤口,一边微眯着眼听对方继续汇报,一边用手掌去冰他的脖子,指腹来回抚蹭、描摹阮雪榆的唇线,是一种无声的威慑和警告。   阮雪榆非但一点抗拒都没有,他本来纸刃一般薄薄的唇,还微张成了花瓣那样丰润美丽,迎上时钧的下巴。   是迷人春日的晌午阳光那样酥软馨香的一个吻。   时钧一怔,俯视片刻,淡淡地问他:“你知道我是谁?”   他嘲笑着追问:“是个男人就行么?”   阮雪榆没有出声,他觉得这个怀抱那么安全、宽广极了,心里酥麻温暖的感觉一波一波地袭来,对昔日恋人深深的眷爱让他想得到更多的溺宠。   他的舌尖像是天鹅的毛羽那样轻柔,刮擦过时钧的脸庞。   可是时钧还在通电话,对方表示布兰彻的案卷也遗失多年了,寻回难度颇高,所以他的脸色非常难看。   这么久了,时钧一条线索也理不出来,他闭着嘴唇,让阮雪榆吃了一个硬而冰的冷遇。   阮雪榆的眼睛缓缓睁开一线,双眸微微疑惑,手圈着时钧的脖子。   他像是含着粉桃味的蜜糖,嘴角挂着不笑自翘的弧度,宛如天使在灿烂的阳光下陶醉,就是甜酿的雪清泉、冬日的晴霁也不能与他的宛转柔情平分秋色。   时钧似乎听到了非常关键的事,郑重地要站起来。   阮雪榆对他的不予理会颇为不乐,忽然跪坐在了他的大腿上,想要将时钧锁在原地。   阮雪榆像是一湖温暖明亮的春水绵绵融在他怀里,脸色是余晖的胭脂红,粉融香雪。   丰盈的爱欲在心头涨得满满的,阮雪榆软软地唤了一声爱人的名字,柔声地索要比百合花更多的亲吻。   毫无预兆地,手机被摔在地上。   时钧下腹滚烫,理智被蛀咬得空空如也,塞满了受尽折磨、不可遏止、冲到顶峰的浓烈情欲,结结实实地朝阮雪榆的臀部扇了一巴掌。   阮雪榆今晚那么勾人的神情和打扮,让他早就气到失去知觉。   “这么喜欢勾引男人,缺人让你爽?”   时钧把阮雪榆一折,让他跪伏在床上,是一个等待着、随时恭迎着被男人跨骑的姿势。   婊子。   混合着一些更粗俗的词汇,时钧低声这么骂他。   他的手指挤压对方的舌根与喉管深处,起初动作粗鲁,要淋漓酣畅地羞辱阮雪榆一场,更要将他脖子上的锁链收紧,撕开他的雪白羽翼 ,关进自己为他打造的黄金囚笼。   可是阮雪榆咬着手背,忍痛低声呼唤:“时钧…时钧…不要…”   被揉皱的残红,滚过一滴晶莹的露水。   夜里的雨还没散,燃烧的星星坠落在海底开成珊瑚。   时钧心头忽然一紧,沉默半晌,将人重新搂在怀里:“不哭了。”   “知道是我?知道疼了?乖一点。”他吻着阮雪榆的泪痣,然后终于卷上阮雪榆枯渴的舌:“你只能是我的,明白么?”   阮雪榆一旦有了可以依靠的怀抱,那可就一点点疼、半分半毫的委屈都受不了了。铃兰花梗一般的手紧紧攀着时钧的脖子,呜咽的泣声一句比一句甜腻无方。   抱着时钧,阮雪榆仿佛在浩瀚无边的大海上抓住了一根浮木,下有不测之深,他太害怕再次被摔得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了。 第31章 三分春色描来易   阮雪榆发出连绵而隐忍的鼻息,酥痒的悸动沿着脊椎流窜,微弱的抵抗堵在欲望源头,隐秘的潜望迅速生根、发芽、苞放。   血液全涌向了头部,又热又烫,让人发昏。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去贴时钧的胸膛,他太久太久没有得到过抚慰了,哪怕只是最轻的回应和触碰也会变得极度甘美。   而时钧抓着他的头发,用拇指钳着推高下巴,迫使他扬起脖子,将对方身体所有的脆弱、易碎的部位牢牢掌控住,说,求我。   一片被震得稀碎的空白。   阮雪榆无能为力地被颠弄,甘美的快感爆炸开来,眼里溢出极度的哀求,被逼出更多口齿不清的泣音。   可是每一次痛苦都贯穿着快乐的丝缕。   即使是这般呻吟哭求,他纤秾合度的修长双腿始终甘之如饴地紧紧绞着时钧的腰,雪白的足弓绷成一条直线。   时钧将他的整个耳廓包在口中,几乎是抵着他的耳膜,滚烫地灌入一句又一句露骨的、污秽的、甚至是粗俗不堪的话语。   心理和生理的双重快感一波一波来回激荡。   阮雪榆的泪水是早春的雾气洋溢,身体是花园里的果实圆熟。   时钧仗着腰力惊人,一连串暴君般的动作将阮雪榆送上数不清次数的高涨热潮。   炫目的白光在脑海里炸开。   阮雪榆魂都被快玩没了。   所以时钧替他清洗的时候,他突然开始没头没尾、不讲道理地委屈起来。   后知后觉地,疼痛感水一样泼下来,眼泪大颗大颗如同鲛珠那样砸下。   时钧把脸凑过去给他打,哄说:“是是是,我是大坏人大恶魔,把我的小公主欺负坏了,我罪该万死,大错特错,阮老师快撒撒气。”   阮雪榆如同皇宫里娇惯坏了的奶猫似得傲慢却粘人,一块软乎乎的糯米糍、白绵绵的年糕化在时钧身上。   时钧将他捧在手心、含在嘴里地抱回了床上,摸了摸他微微发烫的额头。   好像的确是太过火了。   “好好睡一觉,我的宝贝。”时钧把阮雪榆圈在怀里,亲吻他的眉心。   可是阮雪榆的脖颈天鹅般弧度迷人,光裸的身体像是一块雕刻逼真的美玉,雪腻玉质、莹润白皙的脚趾都泛着粉色,细滑的大腿摸起来如同丝绸一般,春日里最漂亮的蝴蝶兰似得的唇上还残余热潮,多么诱人沉沦。   时钧喉结急促地提起又落下,抑着粗重的呼吸声,又心猿意马起来。   “时钧…”阮雪榆也许是感觉到他灼热的注视,半醒着睁开眼睛。   阮雪榆的嗓音带着欲海沉浮后的沙哑,听起来性感极了。   他跨在时钧的身上,俯身压住了对方的唇。   “…我真的好想你。”   他握着主动权,两颗灵魂又严丝合缝地嵌合在一起。   这个爱情使他们在兴悦中沉没的夜晚,不知餍足、一直求索的人是阮雪榆。 第32章 寻你奈何云山杳   “嚯!牛逼啊!”   晚上八点,何度一踏进时钧的家,就惊呼起来:“你这抽不冷的,家里进强盗了?”   花瓶和鱼缸的碎片满地都是,一整排美索不达米亚时期的雕塑如同多米诺骨牌倒下,靠枕不知道怎么飞到了旋转楼梯上,地毯被红酒浸透,窗帘都给扯下来一截。   昨晚的战场太广泛,还没打扫罢了。   时钧打着电话,淬过寒冰一般的阴沉语气冻得何度浑身发冷:“Listen up, 三天,我要布兰彻的所有卷宗资料。”   然后他给阮雪榆发语音:“我的宝贝在哪呢?痛不痛了?头疼不疼?有没有别的不舒服?别生气了,早点回家休息好不好,晚上想吃什么?”   何度被冰火两重天烤炼,表情精彩纷呈,磕巴着说:“哪个宝贝啊?那个宝贝啊?”   时钧心情似乎还不错:“你嫂子啊。”   结合环境的受破坏程度,何度深深震惊了,但是受到了词汇量限制,只能不断“666,牛逼牛逼,结婚结婚”。   可是整整大半天了,阮雪榆没有任何回复。   他离开的时候,是难以察觉、却满怀离情别绪的目光,在时钧嘴角边上落下一个月光那样冷的吻,说:“等我。”   时钧雇了许多调查团队,直接拉高这个城市所有私家侦探的年度绩效,现在有一批来做述职报告了。   穿着黑色西装的侦探说:“时先生,我们控制了一个来自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记者,他声称阮先生可能有一个大秘密。”   时钧眼皮都没掀:“按他要的给。”   侦探说:“您的预付佣金非常高额,我们已经自作主张支付了情报费用。”   他将一个保险箱打开,里面是一枚U盘,说:“这是阮先生三年前获得阿尔伯特创新奖之后,接受的一份电视访谈。可是因为内容披露过多美国政府的负面消息,而且是在国家等级的权威电视台播出,所以这份访谈一直被积压,至今没有泄漏过。”   “他将马萨诸塞州四千名儿童从死神的手中夺回来,他拯救了全世界数百万患者,他为全球四亿名罕见病患者及他们的家庭带来生活的信念与坚持的勇气。让我们欢迎今年阿尔伯特创新奖的得主Bradley Ruan博士!”   时钧看了看日期,这是他们刚分手,阮雪榆重新回到美国后的不久。   何度也搬了一个小板凳过来看,屏幕一亮,他就开始“我操”了。   像是一件繁星与夜空构成的神奇首饰,电视里的阮雪榆真是光芒四射极了。可能是因为镜头的距离感,慑人容光的气场扑面而来,甚至显得有一些傲慢无情。   他穿着铂灰色的羊绒大衣,极淡香槟近米色的针织高领毛衫。蓝色日辉纹陶瓷表盘颜色深邃,戴在他白得像童话故事的手腕上,风度翩翩,是精致而迷人的贵公子形象。   旁边金发碧眼的美女主持,被衬得像个赤贫的烧火丫头。   他对主持人微微颔首,恪守着西方礼仪中不与女士主动握手的礼节。   他随意的坐姿都很漂亮,仿佛美丽是他最不值得一提的东西。然后流露出一个肯定的、表示可以开始的眼神。   主持人暖场说:“你的粉丝们叫你Dr.Prince Charming,那么白马王子博士,结束之后,我能不能拿到你的手机号码?”   阮雪榆礼貌地笑了笑,他的反应非常合宜又自然,平淡却有来有回地接住了一切美式调侃,完全不像第一次上电视的素人。   主持人简单破冰之后,就从阮雪榆的童年开始挖掘:“博士,其实我们都知道你的童年经历,你最艰难的那段时间是怎样度过的?”   “努力学习。”阮雪榆思忖了一下,补充着笑了笑,“努力学习和自我保护。”   他总是能抓住问题的要点,严谨、扼要、措辞完美地回答问题,像政治家的外交辞令,让所有听众都有些畏惧他的威仪。   但是阮雪榆态度是非常真诚的:“在行动中失去自我,可以防止在绝望中枯萎。”   主持人露出深深的怜悯:“包括我们知道,你在高中阶段受过许多校园欺凌?你就读的阿斯丹曼中学是纽约种族歧视最严重的公学,尤其是你的父母离世之后……”   阮雪榆发现了主持人不忍往下说,就自己平淡地点了出来:“嗯,他们作眯眯眼,指着我喊Ching-Chong,全校都叫我杀人犯的杂种、墨西哥跑来的野狗。”   “你的高中同学告诉我们:你升学考试前被关在杂物间里整整三天;你的午餐牛奶里被掺了海洛因,你被滚烫的蛤蜊浓汤泼伤眼睛送进急诊室;你曾经有长达半年的时间不敢使用纸质书,因为会被霸凌者撕碎扔下天台……”主持人无不动容地说。   台下是经久不衰的唏嘘声,都是对阮雪榆的同情。   “I will back you up, bro!”一个中年黑人拍拍胸膛说,“如果不是你伟大的发明,我的女儿已经被死神带走了!”   “我也是!”   “我们一样!”   “America is on your side!”大家都将阮雪榆拥立成了美国的英雄,起立说,“We love you!”   阮雪榆露出了一个明亮的笑容,他将手腕举到面额高度,手心对观众握拳,是一个海军陆战队的“明白”姿势。   “嗯,没关系,换个角度想也许是好事。比如,那瓶海洛因牛奶给了我Big Tolerance.”阮雪榆说。   气氛还是太凝重了,阮雪榆就用了一个幽默的双关。Tolerance代表对毒品的耐受、抵抗性,另外一个意思是“宽容”。   大家会心一笑以后,还是忍不住为他伤心,有感同身受的支持者已经小声在抹眼泪了。   可是阮雪榆的态度却平和得多,他说上了大学就好了,而且相比小时候的生活,自己如今已经很幸福了。   他的自述里一点倚惨卖惨的痕迹都找不到,连一句羽毛般的叹息都没有。他认为没有什么糟糕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而那些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经历,也不值一提。   他说只要铭记那些令人鼓舞的事,和身边友善的人,那么生活依旧会很美好。   何度心里都有些凄迷起来,感叹道:“阮老师从小就没爹没妈的,这么多年一个人在国外,真不容易啊。”   时钧的眼圈已经红了,说不出任何话来。   台下的一个牛仔裙女孩站了起来,明显是长期追随阮雪榆的死忠粉:“Bradley博士!你为什么要从CDC离职?”   主持人点点头补充:“是的,我们知道你曾经是国家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的首席科学家,在马来西亚和泰国的边远地区开展工作,每次都站在大流行病发生的前线,后来是为什么放弃了流行病研究呢?”   阮雪榆皱了皱眉,下面的发言就是访谈被毙的原因了。   他说领导人的沉默让人失望,世卫组织的调查团实际上是一场表演,疾控中心的数据充满了虚假信息的热心参与者,整个联邦卫生组织都在重复着监守自盗的工作。   主持人可能也没想到这么指名道姓、直捣黄龙的特大尺度披露,强行圆场,说成一些官员眼光比较偏颇,利益冲突尚未解决。   “那是为什么转去研究罕见病呢?”主持人赶紧问。   阮雪榆稍稍屈起了一点身体,回忆说:“因为后来我遇到过一个腹膜假黏液瘤患者。你知道,罕见病医生比罕见病还罕见,结构性专业医生的缺失,科学宣教的不足,导致他被误诊为双侧卵巢粘液癌,经历过许多四处奔波仍无法确诊的无助,和被妄下错误诊断的折磨。”   “整整两年,他的治疗方案是完全错误的。你能想象吗?一个只有80斤的男性,我们打开他的腹腔,里面像是糊满了粘稠白浆的屋子,脏器几乎切无可切了。”   “我非常深刻地记得,在我出病房的时候,他看了我一眼。那是一个跟我同龄的男性,在离开医生的那一刻,他的眼神里有太多对生命的渴望,还有一种很强烈的,对我当时的无能、对医学的无能的忿恨。”   录像里一片寂静,配乐师都忘了工作,观众们无不沉痛。   阮雪榆最后说:“目前百分之九十五的罕见疾病还没有得到有效的治疗,而且无数组织称罕见病为一项不值得被进行的研究。今天是2月29日,国际罕见病日,我呼吁政府、医学工作者、社会公众增加对罕见病领域的持续关注,因为普通人眼中的‘罕见’,却是患者人生的全部。每个生命都值得尊重,每个生命都不可被放弃。”   主持人也说:“是的,这是阮博士今天愿意接受我们的访谈的原因,他想告诉大家:或许我们永远无法消除有些疾病的‘罕见’,但至少人们心中的‘罕见’可以慢慢消解。”   可是忽然有一个反扣着棒球帽、邋遢着牛仔裤的青春期男孩站起来说,跋扈程度像是台长的儿子,显而易见的愚蠢像是被特聘来做节目效果的,粗鲁打断:“所以到底什么叫罕见病?博士先生?”   主持人也说:“能不能和我们举一些罕见病例子?刚才的描述或许有一些抽象。”   阮雪榆点头说:“嗯,比如说莱伦氏综合征,别名侏儒症、生长激素迟钝症候群。”   “哦!阮博士就是因为在侏儒症上有突破性进展获奖的,那个药叫UO…98…”主持人也记不全一连串数字。   “UO98294.”阮雪榆说。   主持人发出了和当年的时钧一样的疑问:“这太难记了,有没有可爱一点的名字?”   阮雪榆却有了新的回答,微笑着像是一只安居的天使:“嗯。我叫它‘冰河之春’。”   “哎,名儿还挺诗意,阮老师还挺有意思一人啊,看不出来哟。”何度听乐了。   棒球帽男孩却不知足,说:“这太无趣了!见多识广的博士先生,有没有有趣一点的罕见病?”   “Funny?”阮雪榆重复一遍他的形容词,“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有趣的疾病。”   男孩说:“有趣就是有趣的意思!”   主持人说:“应该是名字新奇一点的意思。Something novel.”   “矮妖精貌综合征、歌舞伎面谱综合征、快乐木偶综合征…这些足够有趣吗?”阮雪榆说。   然后,他平淡的语气中忽然闪现出凌厉的锋芒:“白化症患者被称为月亮的孩子,血友病玻璃儿童,自闭症星星儿童,肌萎缩侧索硬化渐冻人,苯丙酮尿患者不食人间烟火,黏多糖贮积症被称为黏宝宝,成骨不全瓷娃娃,淋巴管肌瘤病是蓝莓姐妹,大疱性表皮松解症蝴蝶宝贝…足够有趣吗?你认为这些智力障碍的、畸形的、早夭率高达90%以上的患者们觉得很有趣吗?”   男孩听到头两个就兴奋了,洋洋得意地向同伴耳语:他曾经用花园的水管冲刷一个坐轮椅的邻居。   “所以博士先生,那个会杀死我女朋友的病叫什么?那太酷了!”男孩继续说,对着旁边一个漂亮女孩做了一个捅刀的姿势:“我爱你!然后我会杀死你!”   “是TBEX!”台下观众一齐回答。   “不,这一点也不酷。”阮雪榆痛苦地闭上眼睛,脸色像一只被冒犯的月亮那样苍白,雪意冲开了白玉的梅花,“这个世界的规则是由多数派制定的。所以如果你不在那少数人之中,可能永远也无法了解,一个少数派的痛苦。当你面临人群中那低于万分之一的、最为稀有的威胁,成为世间唯一的患者时,你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子?你会明白的,那一点也不有趣。”   可是男孩的话已经引起了大家的极大兴趣,主持人顺水推舟地问:“你的父亲梁博士也是TBEX领域的科研领袖,能和大家详细分享一下什么叫做TBEX吗?”   “TBEX……”阮雪榆仿佛没有桅杆的驳船,神情忧郁而麻木,一片残梗散碎的湖泊,“TBEX不是一种Disease, 是一种Disaster.”   那一刻他心里有一场海啸,可他静静地,没有让任何人知道。   镜头忽然拉近。   “它是灾难,它让患者丧失了爱和被爱的权利。换句话说……”他的声音像云母那般脆弱。   阮雪榆浅珍珠红色、聚集着波涛潮汽的眼神,迈过海之涯、陆之滨,在白发般明亮的世界里,与时钧穿越时空地撞击般对视在了一起。   “I love you.”   “But I can’t.” 第33章 惨黯蛮溪鬼峒寒   飞机上。   香槟Dom的饱满果香骨肉亭匀,精细的结构感在舌上愉悦地弥漫开来。   陈兮云将免税店买的围巾绕在阮雪榆脖子上,掩盖掉斑斑红痕,说:“我们已经出了境了,首席先生,能不能注意一下国家形象?”   然后他看着阮雪榆细嚼慢咽的样子,就开始挖苦:“这边提供括约肌撕裂修复以及下颌关节复健服务,看在我是你随行军医的份上,首次打八折。”   阮雪榆下巴和两颊的确酸疼不已,但语气还是很稳健:“你没有必要和我一起去圣雅缇纳群岛,你没有父亲实验室的指纹秘钥。”   “AZX33081有多不稳定你不知道?你以为我想伺候一个千金大小姐?一切都是看在钱的份上。”陈兮云切割一小团蟹肉,耸肩笑笑,“你哥真是太有钱了,是资本征服了我。”   “他并不知情。”阮雪榆戳破他的谎言,“所以你的行为毫无理由、毫无意义。请你回去吧。”   陈兮云挖了一大团鱼子酱拍到他的餐盘上,多少有点泄愤的意思:“你是猪吗?你如果可爱一点,我想我会认真考虑追求你的。你知道我从来不追人。”   阮雪榆已读不回,小桌板上一摞摞白纸,写满了数学公式、线路图,还有许多只有他自己才能看懂的古怪文字。   圣雅缇纳群岛是无政府管辖的边境地带,位于北极的斯瓦尔巴岛和挪威大陆之间,它的本身实际上是一座死火山的残余物。   它的葡萄牙文名字意为“魔鬼的牙齿”,因为其参差不齐的侧面轮廓和危险的海岸,曾经导致许多船只失事,而且小岛周围常常狂风骤起,巨浪咆哮翻滚,二十几米高的海浪都是家常便饭。   可是风平浪静的时候,它的美丽令人惊叹。   岛屿如同朵朵睡莲,奇特的海蚀、海积地貌、火山熔岩和绚丽多姿的活珊瑚琳琅满目,沙滩洁白细腻,海水晶莹透明,夜空下碧波万顷,一片蓝色的荧光。   如果没有手持突击步枪的佣兵驻守海岛各处,和来自附近作物农场的大量毒品,圣雅缇纳群岛看起来就跟举办时髦狂欢节的度假胜地无异。   阮雪榆登岛的时候,Lex和一个小军火库已经等候多时了。   Lex有着红棕色的短卷发,深刻的挑眉弓,戴着沙漠蝗虫护目镜的头盔,野战服外背着两排子弹,身材特别健壮蛮勇,很典型的美国大兵模样。   “嘿!博士!好久不见!”他冲着这边挥手,露出闪亮白牙的爽朗笑容,非常有感染力。   阮雪榆在CDC任职期间,常常要奔赴传染病发生的前线,中东缅甸等地战火缭乱,非常危险,政府就给他配了一名特种军官。   Lex是拥有硕士学位的高科技“捕蛇者”,能够从事各种各样的特殊情报活动。退伍之后,他便一直跟着阮雪榆做行政助手兼职保镖,称他为“Higher”,上级的意思。   接待他们的是一位吉普赛老太太,阮雪榆称她“茨戈婆婆”,似乎很熟了。   陈兮云对咖喱羊肉和欧芹肉饼实难下咽,他望着脱皮的灰墙,硬邦邦的铁架床上是热带植物的抽象花纹、夺目而艳丽的夸张色彩,绝望地笑着说:“这是什么人间疾苦?这床让我甚至不想拥有性生活。”   “陈博士要多多习惯,恶劣的环境可以锻炼坚强的意志!”仰脖三杯烈酒淋漓下肚后,Lex点了一根雪茄,用力地拍了一下陈兮云,哈哈大笑,“我们博士在津巴布韦调查疟疾的时候,曾经在一棵猴面包树下居住一个月,和猎豹与非洲狮称兄道弟!”   “全世界都是你的小迷弟,我要不也领一个爱的号码牌?”陈兮云对阮雪榆的种种历险事迹并不惊讶,调侃道。   Lex欣然认领了迷弟称号:“是的,他是我见过军事素养最高的科学家!他是联邦的奇迹!”   陈兮云作祈祷手势:“愿上帝和好运这一次仍与你同在,奇迹的雪榆。”   冰冷潮硬的空气浸得阮雪榆脊梁剧痛,他正在换上长袖长腿的快干衣裤,一双军用高帮胶鞋,一副要去穿梭热带雨林的打扮。   然后他摸了摸陈兮云的裤子,果断地将他的绑带散了重系,说:“去父亲实验室的路非常危险,我需要你的认真态度。”   阮雪榆带的是戴安门柏克DB380手枪,非常迷你的军用型,重量只有13.5盎司,可以轻松地塞在口袋里。   岛屿的东部是迷宫一样杂乱的贫民窟小巷,到处都是垃圾、动物的尸体,污水发出一股股臭味。   陈兮云慨然屈尊,昂贵的新皮鞋踩进一汪汪臭水坑。   这是深深的夜了,只有几颗星迸洒在无垠的穹窿上,斑驳歪扭的街区电光不足。   “Night on.”戴上夜视仪,阮雪榆说。   再走一段腐臭的泥板路,就是世界闻名的吸毒桥了。   桥底下垃圾遍地,恶臭难闻,飘荡着一股酸臭味,对于世界各地聚集而来的毒鬼,这是全球最好的吸毒天堂。   桥下有几百人,场面堪比生化危机的电影。   他们个个精神萎靡、形容枯槁,手里拿着锡纸和烟,一具具干枯的尸体混在其中,使人头皮战栗;活着的人宛如行尸走肉,骨骼和一片青光的眼球一样凸出,性病的下身长满紫红的肉瘤。   阮雪榆在很远处就下了车,他弯曲手肘部位,前臂指向地上,手指紧闭,从身后向前方摆动,意思是“推进”。   “On me.”紧随我,阮雪榆说。   三人猫着腰在丧尸堆里前进,好在吸毒者要么已经睡着了,要么就在垃圾堆里不停地寻找毒品渣滓,要么沉浸在自己的迷幻世界里,暂时没看见他们。   可是忽然,不知道哪里传来一声踩在枯叶上的声音,一个瘾君子忽然扑来,那是沾了艾滋病毒的针头。   这些穷途末路的人发起疯来,子弹都挡不住。   可是阮雪榆的动作比子弹还快。   他骁勇矫捷的身影闪电一般,左足快速向左上步,身体前俯,低头潜伏,左闪而进,右拳猛勾,对准后脑勺的头骨,枪托“砰”的一砸。   攻击者脑供血不足,当即昏倒。   另外一个斜里扑来,阮雪榆右掌从后向前,搬推左肘使其弯曲,一瞬之间,绝对优势在握,牢牢压制。   乙醚气雾剂一喷,更多的毒瘾者纷纷倒地。   “报复社会还是怎么的。”陈兮云说。   他话音未落,一个小孩拿着铁签,猛然来扎他的大腿!   阮雪榆动作柔和了很多,将小孩迷晕之后,轻轻地放回地上。   他收回了枪,所立之处纤音俱无。   继续前进。   下水道深处。   他们看到了实验室——入口便是装有机关枪的碉堡和射击塔,五道金属防爆门。   正在这时,忽然听见嘟嘟嘟的机关枪响。   三辆装甲车驶来,下来许多褐色鸭舌帽的士兵,朝这里奔来。   不明身份,不明来意。   阮雪榆深深锁眉,一秒之后,他说:“Stand down. ”   任务暂时取消,撤退。 第34章 奕奕天河光不断   海风和面照拂,刮过一阵焦蓝色的浓霜。   Lex被派去调查情报,阮雪榆和陈兮云暂时回去。   经历了“丧尸潮”的洗礼后,茨戈婆婆的石砌小屋就像是恐怖游戏里可以存档的安全屋,显得那么温馨那么可亲。   茨戈婆婆年事很高了,精神却很健壮,笑容可爱而爽朗,她穿着艳丽的长裙和流苏披肩,一副夸张的铜铃和硬币大耳坠,头顶娇艳花朵。   她热情地邀请阮雪榆和陈兮云去大篷车上坐坐。   吉普赛人的大篷车又称霍多斯,外表非常华丽,内里更是金光熠熠、雕梁画栋。书架上有许多画本读物,厨房里碗柜俱全,床铺边甚至还有壁炉。   茨戈婆婆搅动着一大盆红色液体,那是红糖苹果生姜的热饮。   阮雪榆的那份里被洒了厚重的肉桂粉,于是他感谢茨戈婆婆记得自己的口味。   茨戈婆婆则大笑:“不会忘记的!你和你的母亲一样喜爱肉桂。”   阮雪榆点头说:“我和我的父母都受了您许多照顾。”   布兰彻在这座岛上颇富盛名,有不少传颂她的诗歌,陈兮云随手拿了一本就是,每一个比喻都艳丽而壮大。   诗中说她是一种美的极致,一种爱的理想,她的血液像红宝石那样纯洁,她的眼睛长而柔媚,碧绿的光辉典雅高贵。阿芙罗狄忒的海中浪花,美丽而骄纵着,端庄而厌世着,清纯而迷离着,男人们用最隆重的爱情崇拜,为她发动战争在所不惜。   像所有吉普赛人一样,茨戈婆婆也拿出了一颗水晶球与一副塔罗牌。   阮雪榆没有拂逆老人家的善意,将牌叠齐放在自己的手中,集中精神,从牌叠中间抽出一落,重复进行几次,最后把牌以圆圈的方式摊开,顺时针的方向洗牌,摆成一个预言者的姿态。   新月像金鱼般一跃,阮雪榆开牌了。   The Hanged Man.   倒吊人。   牌面描绘的是一个双手反绑,被倒吊起来的勇士,他头上已经出现了隐约的天使光环。尽管旁人认为这无比痛苦,他却一脸安详。   Judgement.   天使吹起号角,人们正在音乐的召唤下拥抱新世界,即使是忏悔过的罪人也有到达天堂的希望。   The Sun.   这是大阿卡纳中寓意最好的一张牌,牌面是一个孩子骑着一匹马,歌颂着太阳伟大的能量。所有的生命都为之感动,任何黑暗都抵挡不住太阳的光芒。   热饮中有一点葡萄酒成分,阮雪榆微醺地回了房间,脸庞水色红亮,如敷胭脂,欲眠似醉地半躺着。   “雪榆。”陈兮云斜倚在门口,他的打扮还是很光焰奢华的,声音像是一首柔曼的钢琴曲,点烟的动作危险又迷人。   “嗯…”阮雪榆把手移开,但是没力气和他对视,“什么事情。”   “你已经登岛很多次了?”陈兮云看他和茨戈婆婆亲得像祖孙一样,猜了个差不多,声音是罕有的不容置疑。   “是的。”阮雪榆说。   “为什么?”陈兮云的声音忽然就拔高了,可是脸颊侧也不侧,只说到后半句才微微抬起下巴,“你明明已经放弃TBEX很多年了,如果不是因为他,你根本不会重新启动TBEX的研究。就真的这么喜欢?不喜欢就不行?”   “他们都说你像那个歹毒的女人,我倒觉得你像老师,你们太像了。”陈兮云说,“不要误会,我不是在用老师那‘一个才高智绝的科学领袖,一个惠泽全人类福祉的先知 ’的那一面夸你,你差得太远了。”   这一句拗口的评价,是自然杂志评价梁光谦原封不动的句子。   阮雪榆沉吟中,也许没听清,就没有回答。   陈兮云却不肯轻易放过他,坐在了床边:“把他忘了,雪榆,回美国去,一辈子别再碰TBEX了。你可以拥有性爱、数不清的情人,甚至是婚姻,但只要不动心,TBEX永远不可能找上你。”   阮雪榆终于正视他了,摇头说:“不是的,你错了。即使没有遇到时钧的时候,我也屡次登岛寻找厄瑞玻斯的蛛丝马迹,不仅仅是为了TBEX. ”   “因为厄瑞玻斯的上一个名字叫做Noah’s Ark,父亲称它诺亚方舟。”   “你说他与YTI99234结构高度相似的时候,我更加确信了父亲的判断,因为临床试验已经证明YTI99234有成为万能药的巨大潜力。”阮雪榆说,“我从大学时期就一直尝试设计一种星状细胞免疫疗法,它是为诺亚方舟而生的诊疗方案。”   父亲过世之后,阮雪榆一天也没有忘记他的遗志。   他掐了一下太阳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然后将AZX33081的每日剂量推注入静脉,在一片湛蓝中为信念燃烧。   “父亲曾经说诺亚方舟是适应症最广泛的孤儿候选物,在七种神经退行性疾病上都有令人惊叹的完美表现,这意味着如果它成功成药,每年至少可以挽救全球七千万人和家庭。”   陈兮云默默吐了一个烟圈。   “我可以放弃爱情,失去生命,但是全世界的患者都需要一座诺亚方舟。”薄冰融化了,他眼眸的湖水是那样的透彻,阮雪榆缓缓闭目,“你也是对希波拉底克宣誓过的医者,你明白我们的责任是什么。我不可能后退。”   陈兮云的脸颊肌抑制不住地僵了,但只是一小下,他马上恢复了玩世不恭的笑容,仿佛一切都是不值钱的玩意儿和不必当真的笑谈:“你真的很可爱。但是你的奇思妙想我一句都不想再听了。晚安,做梦的小猫咪。”   他转身就要离去,可是这时候正好茨戈婆婆进来了。   天气太冷了,茨戈婆婆送了一床鸭绒被和一些衣物。   阮雪榆白得像一块奶酪,就引起了茨戈婆婆打扮洋娃娃的兴趣,替他系上一件大红色的斗篷,还招呼陈兮云来看好不好看。   可是陈兮云的动作凝固了,脸上只有茫然而僵滞的闪光投射着。 第35章 落花犹似坠楼人   这件绚丽的披风是布兰彻最富艳名的骑装,跟随她捧回每一座荣誉的冠冕、绶带和勋章。   她披着这件美得惊心动魄的红衣,在银泉边淙淙地歌唱,目光凝注漫卷起那秀丽的黛发长辫,星星哪敢出来望望。   茨戈婆婆喜极而泣:“太像了!Bradley,你是布兰彻留在人间的小天使,星辰的合唱歌颂的神灵,天使的颂歌赞美的神灵!感谢上帝!上帝保佑万福玛丽亚,你和她一模一样。哦,布兰彻,我可怜、善良又孤单的小布兰彻… ”   她一生漂泊四方,无子无女,将隐居岛上多年的阮雪榆父母视如己出。   茨戈婆婆其实很老了,枯瘦得如同一棵风干的老柳树,阮雪榆抱了抱她,心里泛起酸涩,说每年都会来看她。   “不需要,你是高飞的鸟儿!”茨戈婆婆抹掉眼泪,恢复精神奕奕,大笑说:“你不是每年都给我寄圣诞卡片吗?况且有一个孩子常常来陪我,Bradley,我过得很好,你不要担心!”   茨戈婆婆还乐观地关心起阮雪榆的终身大事,神秘地说:“这里有一个关于大海的美丽传说,以后我会告诉你和你的爱人。”   阮雪榆浅浅地笑了一下,是一种蔷薇色的春天光彩。   这时,他接到了Lex的电话:“博士,请来一趟北区的哈几哈尔赌场,我锁定到了一位关键人物。”   茨戈婆婆赶着追了出来,可是阮雪榆已经走远了,她便将一枚鸡心金练首饰盒给了陈兮云:“这是不是Bradley丢的东西?”   圣雅缇纳群岛的北方诸岛是一个奢豪享乐的销金场,各色人种的妓女点燃最风情的红灯,全世界想发巨财的赌徒们都把这里奉为心中的圣地。   赌场的大门气度非凡,黄澄澄白灿灿的光明耀花所有人的眼睛,黄的是黄金,白的是雪白的大腿一闪一闪惹人心跳。   几千架老虎机的摇柄“哗啷啷”乱响,客人的各种世界性货币交到柜台小姐手中,立刻被丢入一个雪亮的铝合金与钢化玻璃组成的气动闭封通道,高压气流将金钱冲入赌厅地下层的中央收储间。   Lex按动口袋的机关,扣眼的微型摄像机不动设色地记录了一切,他说:“博士,你九点钟方向的亚麻色头发男子,是那帮雇佣军的头儿,叫亚历山大。撬开他的嘴,我们就知道是谁妄图闯入梁博士的实验室了。”   亚历山大板刷的头发钢针般坚挺,人马一样魁梧,在赌桌上叫喊的声音粗砺瘆人,可怕极了。   “博士,他们的人手非常多,我们需要伺机而动,找一个办法让他落单。”Lex观察四周,附近全是来取乐的雇佣兵,“等等,陈博士?”   陈兮云穿着质地高贵,做工考究的西装,左胸兜上一方酒红的丝帕露出折成尖尖的两角,花蝴蝶一样光彩照人地四处流连。他身价万金地还没走几步,身上就糊满了女人的香脂口红,鳗鱼般软滑的身体几乎全部倒进他的怀抱。给他递香水手巾的男侍也倾倒于他的魔力,富有弹性的屁股荡起许多抹柔情蜜意的涟漪。   赌桌有六米多长,发牌人将纸牌放在一把透明长尺的一端,伸到赌客面前。   两张牌发完,由对方开叫。   亚历山大连赢好几把,兴奋地大吼大叫,再一抬头,赌桌对面却坐了一个华贵的东方男人。   陈兮云说牌发得太不艺术太不漂亮,他伸出双手,是一个过度熟练的洗牌手势。   他真是花样百出,一只手发牌,四指握住52张扑克,大拇指往偌大的桌面四方弹去。弹牌不漏不超,落点准确,空中弧线圆满漂亮,简直像一场莫测高深、却华而不实的戏剧表演。   陈兮云的嘴角漾着胜券在握的浅笑,幻化无常的手法忽然一停,他将牌握在手中,对着旁边的阮雪榆说:“来,帮哥哥吹一口。”   他含着欲隐欲露的一丝笑意,十根金手指向绿绒台面随便一洒,最少也是一副同花顺。   豆大的汗珠雨点一般滚落亚历山大的脸颊,是丢了魂儿的蔫瓜相。   陈兮云赢得满钵满盆。   所有人半张嘴的神情都很可笑。   他的牌技过于神妙,想赢一千万不会只赢九百九十九万元。   一片“嗡嗡嘤嘤”的激动。   其余赌客欢呼雀跃之后,大叫这是古老东方的神秘符咒,眼中除了万般惊恐,还是万般惊恐。   陈兮云很过瘾,刚出了赌场就原形毕露,说:“帅不帅?帅不帅?”   “雪榆!你到底看了没有?”陈兮云把烟圈吐到海风轻拂的天上,然后吹了一口气来熏阮雪榆。   阮雪榆平静地仿佛在看动物园笼中的跳猴,他心里只有浓厚的不踏实感,半蹙着皱面湖纹的眉尖,说:“千术。”   陈兮云一抬手,红桃K从袖中飘然而落,哗啦啦,夹藏的牌全抖了出来,他最后献出了一朵白茉莉花,可是嘴上仍然说:“什么出老千?我怎么听不懂,还不快跪下来见拉斯维加斯的千手观音?”   陈兮云故意将声音越扬越高。   终于,亚历山大飓风一样刮到跟前,他一拳直接挥来,嘴里是鞭炮爆炸一样的诅咒豪骂:“该死的Chink!黄色的野狗!”   挥风挟电地,阮雪榆的P99对准了他的眉心,一触即发。   这种手枪没有击锤设计,上膛不会出现“咔”的一声,夜色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青紫的阴影,一切静得可怕:“雇主姓名。”   Lex一个扫腿,将亚历山大撂倒在地,把他的双手铐在头顶上,身体后仰45度,然后将他的肩骨“嘭”一声撞在墙上。   “Daddy…We all work for Daddy…”亚历山大昏过去前这么说。   忽然,阮雪榆筋脉急跳,许多根针突然飞来,扎进脑袋,引起一阵思维痉挛。   一股无序而疯狂的波浪,太阳把岩石烧裂,然后是惊天动地的热带海洋肆虐咆哮。   月亮的薄雾缥缈碧蓝,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无数片片闪耀的桔梗花瓣洒下。   他听见了幼年的自己,那索索颤抖的哭泣。   “雪榆?”陈兮云惊觉了他的异常,眼中一下凝结出担忧。   阮雪榆的眼珠发红,视物宛若都带一层猩红色的光,说:“Lex,你先去地下一层等我,现在那里没有佣兵看守,我马上就来。”   他将指纹和虹膜卡给了Lex,立刻往茨戈婆婆家里赶。   陈兮云小跑也追不上他的步伐:“雪榆!”   月华的残照下,阮雪榆整个人惨白得可怕,像是一颗血色俱无的琉璃珠。   狗哀吠不休,大篷车的帷幔还在摇荡,车辙行向一个死灭的天边。   屋里灯光桔黄,荒无人影。茸茸的织花地毯上,是茨戈婆婆的头巾。   与一串从门口被拖向树林的,长长血迹凝成干痂。   唱片机忽然响了,那是剜疮一般、搅动血肉的可怖声音。   “Come to the lab.”   “My little Bradley.” 第36章 鬼役天才千万古   “Lex,你在哪里?”   阮雪榆急踩油门,连续拨打对讲机,无人回应。   “海上在刮十几级大风浪,电子设备的信号全断了,别忙活了。”陈兮云察觉到阮雪榆的左手不正常地剧烈震颤,双眼也不住地乱飘,就说,“戒断反应上来了?是AZX有精神成瘾性吧?你还想瞒着我?不行就下去,我来开车。”   吸毒桥下,Lex看见他们来了,奔跑着迎了上去:“博士,这是怎么回事?我来的时候,实验室的门已经被打开了。”   阮雪榆将前臂垂直插入枪套中,不动声色地将手枪装上消音器,举高拳头于空中,意思是慢行和戒备。   实验所是一座巨大的地下迷宫,它呈一个倒金字塔形插入地心,可以同时容纳几百名研究员宽敞地作业。   第一层是普通生化实验室。   玻璃地面依然像打蜡般光洁,可是横着各种彩色液体的尸体。桌子上残余几十张死亡猴子的身体组织切片。笼子全是干腐的实验动物,新西兰大白兔、比格犬和恒河猴的头颅依稀可以辨认。   远处有不明物体探头,阮雪榆迅速拔枪射击。   只是一个AI机器人罢了。   Lex已经端起了突击步枪,他们向下层寻找。   二层是BSL-4级生物安全防护水准的研究实验室,这是生化危险的最高级别,在世界范围内,可以建造、并负担起这种等级实验所的国家屈指可数。   这里曾经存放、研究着埃博拉病毒、炭疽、鼠疫、未知寄生虫、朊病毒、以及蓖麻毒素等各种致命微生物,导致地下水至今都有高浓度挥发性的三氯乙烯和四氯乙烯。   他们穿上独立供氧的正压全身防护装,向前行进。   实验室由更衣区、过滤区、缓冲区、消毒区、核心区组成,到达实验室的核心区,总共有十道门,每道门都是互相识别上锁的,只有完全关闭了前一道,才能开启后一道。   HVAC控制系统还在运作,可以保证实验室持续处于负压环境。   可是HEPA高效空气过滤器和化学喷淋系统早就年久失修了,这意味着防护服只要有针鼻大的破损,他们就会被全世界最恐怖的病原体侵蚀。   陈兮云正提着消毒瓶,喷洒大量氯水后才继续通行,可是他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是几十个未接来电。   “等等,博士,地面好像有信号了!”Lex大声呼叫着。   “雪榆!”陈兮云也追赶着急忙喊他。   可是阮雪榆没有听见,他步行如飞,转弯就不见踪影。   他终于进入了指挥室。   办公桌上的老旧名牌写着:梁光谦博士,圣雅缇纳生化研究所首席科学家。   因为阮雪榆一直坚持供应能源和维护系统,大屏的超级计算机仍在运作。   AI是一个金发的漂亮小男孩,柔嫩的胳膊和脖颈上都烫印着“CDC”三个字母,代表美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对地下实验所有绝对的指导权。   “Clarence.”阮雪榆启动声控装置。   AZX33081的副作用来得太不是时候,阮雪榆的嘴唇战栗不休,脸色像是一片坚硬的铅色霜冻湖波。   Clarence奶声奶气地说着明白无误的机器语言:“声纹识别通过,虹膜识别通过,眼球运动实时反应测试通过。欢迎回家,Bradley博士,我们非常想念您。”   阮雪榆双手撑在控制台边缘,好像在经历一场无涯无涘的严冬,寒冷的霜气将他的护目镜和头罩蒸得十分模糊:“查找24小时内的入侵者。”   “请稍等片刻,Bradley博士。”   阮雪榆查阅起父亲的实验日记。   这些用丰富诗化语言写成的日记,他已经看过千百次了,几乎成诵,还是一筹莫展。   他将磁盘取了出来,把Clarence的微型程序倒入了手表。   正在这时,透明窗外传来沉闷而巨大的敲击声。   “嘭!”   “嘭!”   “嘭!”   一个高而瘦男人的面孔幽灵一般显现,夜黑色的胶质雨衣下,只能看见一双长长的眼睫毛微微颤动着。   “嘶嘶!”   “嘶嘶!”   高温喷火枪将钢化玻璃烧出了一个窟窿,由布兰彻的披风包裹着,一个圆滚滚的物体被扔了进来。   茨戈婆婆的头颅。   红中最奇妙的色彩、斑斑豹皮一样的血迹,在夺目璀璨的女王披风上绽放开。   一颗重磅炸弹爆炸般,男人的嘴裂开一个笑容:“你一直知道的,Bradley.”   “Daddy was very bad.” 第37章 休似月圆圆又缺   他们同时扣动扳机。   火光四射,子弹在两方穿梭,一串串短促的嘭嘭嘭。   这个戴着面具、容貌模糊的男人,像是雨中的蜥蜴、草丛中的银环蛇那样灵敏,边奔跑边开枪,虽然一颗没有命中,但是无疑干扰到了阮雪榆的射击。   但是阮雪榆的射术非常精湛,即使这样,还是将敌人逼得连连后撤,几乎无路可退。   实验室是最不适合枪战的地方,每一个看似坚固安全的掩体,都是最具杀伤性的生化武器。   男人藏身于一个罐子后,那里面是一种有机磷酸酯类物质。在二战中,美军和德军都用过这种剧毒无比的神经麻痹武器。   阮雪榆滞了一下,他的弹匣有限,不可能打持久战,但是如果贸然出枪,那么泄露的沙林毒气会让整个岛屿死伤无数。   “Bradley, 陪我多玩一会好吗?”   他的唇角玩味而冷酷地往上翘,一双戮杀的眼睛盯准了阮雪榆。   阮雪榆漠然地瞄准了他的枪管和套筒部分,在对手开枪射击的瞬间,“嘭”的一下,宛如一柄银色星光的利箭,直接从正面打飞了他的武器!   居高临下地,阮雪榆将枪口抵在了他的后脑勺。   “多么完美,你一定要杀了我。”男人的声音疯狂而破碎,恶魔的音响传自地狱,“就像你杀了你的父母那样!”   阮雪榆仿佛被拖入了一块寒冷阴郁的墓里,脸色如同积满白雪的桦树林,眼中立刻滴注出惊惧的冰花,在水天辉映的波影里抖颤:“不……”   “噢…”他开始无言地叹气唉声,真诚地仿佛那个夏日远处纯洁的晨曲,“是你杀了他们,你剪下了桔梗花,你是害死他们的罪魁祸首…应该谢罪、去往地底的人是你,伟大的凶手!”   AZX33081的药效在脑组织中叫嚣,阮雪榆失神的刹那,形势立刻调转了!   阮雪榆的腹部被狠狠一踢,那力道极重、极深、极广,几乎要将他的五脏踹成碎沫,极致的疼痛当即就让他失去知觉。   然后男人温柔地俯下身来。   他曳地的有着高雅繁复装饰宫廷式衬衣褶皱,胸前一朵桔梗花,使他看起来很像一幅精心绘制的油画,古希腊金匠运用鎏金和镀金法制作的完美造型。   他如痴如醉地轻抚阮雪榆瘦削的脸庞,手指自由嬉戏在他冰冷的两腮、紧紧钳闭的嘴角、白得如同脱了衣的杏仁般的肩骨。   “Bradley. ”他的一吻在阮雪榆唇前停滞,“睁开眼睛。”   “砰!”   男人腹部中弹,在晕厥中慢慢向地板倒下。   机枪扫射,黑色烟柱爆炸。   一片硝烟之中,时钧抱起了阮雪榆。   男人匍匐着还要去摸地下的手枪,却被时钧打烂了腕骨,可是他的左手反方向握着枪,意思是缴械投降:这是一场误会。   可是下一秒,他就以手指为转轴,旋转扳机护环,调转枪身握住枪把,重新进入攻击状态!   连串的枪响!   一排沙林毒气被打爆!   绿色毒气旋风一样向空中卷去,快速弥散。   “滴,滴,滴!”   阮雪榆的手表响了起来,是刚刚被移植进去的Clarence:“BSL-4级生化危险物质泄露,现在进入最高警戒状态。我的指挥官Bradley博士,请立刻离开危险地带。”   整个世界进入红光一片,时钧飞奔过十道又十道的门,毒气却如杀手一般越迫越近。   气流运动得太快,程式设定下,所有大门都被关闭,再往前走就是一间高压蒸汽房了。   Clarence的声音又响了:“现在启用最高等级临时避难方案。Bradley博士的朋友,请你戴好防毒面罩,务必跟随我的指示。”   阮雪榆被不断颠簸,终于在时钧怀中虚弱地睁开了眼睛,他的头发因凝固的鲜血而硬结,肋骨也许断了几根。   像是一轮辉煌的太阳,阔别已久的爱人这么守护着他,为他永恒地升起。   在广漠的沉默中,阮雪榆的目光涌现激流,明灭着珍珠的泡沫,被遗忘已久的冰雪埋葬的心,发出一阵无措的喧响。   时钧知道一切了。   在尖叫的警戒笛和致命的毒雾中,他那么紧密不可分地抱着阮雪榆,伴随奔跑的脚步,心脏的跳动像是大海磅礴而低沉的涛声,一拍一拍急速撞在阮雪榆的胸膛上。   阮雪榆依偎着他,像是一朵浮云,终于疲于它孤身一人的阴暗的旅行。   终于到达目的地。   Clarence打破了这庄严的一景,说:“Bradley博士,你是否知道自己现在身在哪里?”   眼前的世界金裹银饰,弥漫着名贵的檀香,是一座迷宫式的巨大豪宅。   这样华贵宏大的装潢,让人联想起昨日希腊的荣耀和往昔罗马的庄严。   这一定是父母居住过的地方了。   “我从未来过。”阮雪榆蹙眉。   “这是圣雅缇纳生化实验所的地下三层,也是梁博士设计打造的特殊避难场所。但是……”   Clarence被设定了人类面部表情捕捉学习功能,也学着皱起稚嫩的眉毛,这样一看,容貌和阮雪榆颇有几分相似。   “但是因为岛屿地层太浅,其实并不是真的地下三层。”时钧始终和阮雪榆十指紧扣,接过Clarence的话,走出卧室。   “是的,地下三层是悬浮于大海中的楼式结构。尊敬的Bradley博士的朋友,我应该如何称呼你?”Clarence垂着长而卷曲的柔软睫毛,眼睛是碧绿的湖光山色。   每个房间都亮着灯,西式长餐桌设在中央,烛光璀璨。可是南北两厅之间,横亘着一条似乎无穷无尽的幽暗长廊。   时钧点灯一照,那走廊上的金镶壁画全是名家手笔,柜架上有不可计数的珍贵古董。   “时钧。”阮雪榆忽然呼唤,快走起来,语气亮光光地闪耀希望,“父亲曾经告诉我:厄瑞玻斯…即TBEX的解药,它就是隐匿于、生长在一个永远光明的地方。”   天光大亮,他们看见中央有一座玻璃花园,光辉普照,宛如永昼。   黄绿的硫璃瓦在人工太阳下反射着,净化过的海水间续的浇灌之下,青草铺繁密鲜嫩,桔梗花们美似天仙。   “所以,十年了,我从来没有在实验室中找到厄瑞玻斯…”阮雪榆喃喃地回忆,立刻俯下身去观察那些桔梗。   “Bradley博士,你也许是因祸得福。”非常突兀地,Clarence的童声忽然慢了下来,就如这里过于的空旷与寂静,让人升起森森寒意,再斑斓树木也只能反射出不祥的光辉,“可是你的时间不多了,我预计你没有时间寻找厄瑞玻斯的踪影。”   “因为你并不是地下三层的合规使用者,我的指令只是依据优先级程序作出的让步。梁博士的权限依旧高于一切,如果你们无法解开他的程序秘钥,消除我的原始行为逻辑,那么一个小时之后,我将会启动自毁程序。”   “你们将永远沉没于此。”Clarence说。 第38章 未必圆时即有情   阮雪榆像是被暴雨击落的蓝色风信子,脸色仿佛冬季海面苍白的夜间。   “Bradley博士,请不要用那样的神情看着我。”Clarence面无表情地说,“梁博士对我输入过一条特殊情感指令:将Bradley博士当做亲生弟弟来敬爱、来保护,所以您的负面情绪会让我感同身受。我对您和您的朋友的不幸遭际非常痛心,可是我无法违反自己的代码框架与底层逻辑。并且如果行动失败,我将与您一同毁灭。”   “愿上帝保佑万福玛利亚。”Clarence做了一个很标准的祈祷手势。   “线索。”时钧开口道。   阮雪榆是在克制,而时钧明显是真的冷静,除了片刻不分地牵着阮雪榆的手之外,好似完全没有任何命在攸关的特别反应。他很简明的提问,带着天生领导者的不容置疑口吻,让Clarence立马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人类情感中的敬畏和惧怕。   但Clarence仍然犹豫这是否违反程式逻辑,垂下鸦羽般的金色睫毛,沉默着。   阮雪榆两只手撑在大理石的冰凉桌台上,语气像是海洋挤满阴云的冰山:“我以圣雅缇娜生化所首席科学家的最高指挥权,命令你向我提供明确的线索,Clarence.”   时钧发现阮雪榆像一只纸蝴蝶那样颤抖、那样脆弱,将他揽了过来,说:“我们会出去,会带着厄瑞玻斯一起出去。”   可是下一秒,阮雪榆未上膛的枪指准了他的眉心:“后退。”   他白得甚至发青的眼周绕着闪光的瞳仁,好似一对活生生的猫眼石,皮肤阴冷得几乎泛出淡蓝雾色,汗湿程度像是不断融化的蜡油,整个人显出一种被激化的病态:“远离我。”   AZX33081高度不稳定,TBEX随时可能发作,阮雪榆的精神状态非常危险。   “不可能。”时钧凝望着他,直接否决。   “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再也不可能了。”   他无所畏惧地走近阮雪榆。   阮雪榆却维持着持枪威胁的姿态,步步后退,上了二楼的书房。   “我将服从您的命令,我的指挥官。”Clarence最终说,“我提供的线索是…您现在方便用纸笔记下来吗?是梁博士送给布兰彻女士的一段法文。”   阮雪榆扯出一张装在古老陶器中的莎草纸,可是还没有记一个单词,羽毛笔尖就因为他粗暴的挤压立刻折断了。   “停下。”阮雪榆需要重新寻找纸笔,可是他的声音太过微弱,Clarence仍然继续。   “Shut up.”阮雪榆冷汗滂沱如注,脱口而出。   Clarence似乎被他的暴躁吓了一跳,表情和思想一起停滞了,好一会才高声呼唤:“Bradley博士,Bradley博士?你还好吗?”   时钧撞开了反锁的门,搂住了因剧烈病痛而僵直、麻痹、晕倒的阮雪榆。   体液的交换也许有精神镇定效果,他的吻像金色葡萄汁水酿造的高剂量安慰剂,带着火焰般的温度和磐石般的坚决。   他将阮雪榆搂在怀中,缓缓轻拍他的背心,不断亲他的眉心和额头,为他铺下半壁恬静的天空。   好像在过一个闲适慵懒的秋日午后,时钧这样怀抱着阮雪榆,柔声给了一句至简的承诺:“我来了,你放心。”   阮雪榆盈溢着酒仿佛一团颤动的火焰的眼眸,在时钧温存的哄慰和亲密的厮守之下,渐渐安息,心如一片枯叶被他浮起了,目光中最后只漾出了惝恍。   他的父亲留下来一首诗歌:   我可否将你比作一个夏日?   不,你比它更可爱、更温和:   暮春的娇花有暴风侵扰,   夏住在人间的时日不多:   有时天之目亮得太凌人,   他的金容常被云霾掩蔽,   有时因了意外,四季周行,   今天的美明天已不美丽:   你的永存之夏却不黄萎,   你的美丽也将长寿万年,   你活在情人的眼睛里,   存在于我不朽的诗篇中。   “这是全部的线索了。”Clarence说。   阮雪榆说:“是维热纳尔方阵。”   维吉尼亚密码是在凯撒密码基础上产生的一种加密方法,它将凯撒密码的全部25种位移排序为一张表,与原字母序列共同组成26行及26列的字母表。因为很完美地避开了概率算法,它是让破译师最为头疼的密码之一。   时钧的思路和他完全同步,就问:“解码的单词密钥,阮老师知道吗?”   阮雪榆点头,说:“但那一套编码的明暗文应该都是英语。”   “原文是莎士比亚的诗歌,我记得它的英文。”时钧说。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   “Rough winds do shake the darling buds of May, And summer's lease hath all too short a date.”   阮雪榆飞快转换译文,时钧在他的连连肯定下念完了最后一句:“So long as men can breathe, or eyes can see, So long lives this, and this gives life to thee.”   阮雪榆说:“除了最后一句是乱码,前面的连起来是……”   “我对你的爱与仇恨,La Petite——”   “尽在画中。” 第39章 不信人间有白头   长廊上有三件巨幅画作。   “阮老师,你有没有爸和妈的画像?”时钧持烛走近,略微照了一下,补充一句:“心理层面上的侧写。”   秘钥藏于画作之中,那么如果可以理解、洞破这对夫妇的内心世界,绝对会为解谜带来极大的便利。   “犯罪心理画像?”阮雪榆和他确认着,容色像是夜的端凝。   “我的母亲并不是一个典型的犯罪者形象,她是一型TBEX的受害者。她仁慈、宽宏、富有耐心和同理心,具备一切高尚心灵所应有的品质。她非常高挑而美丽,血液里向往凛冽和自由,酷爱马术、歌唱以及欧洲,尤其是法国的文化艺术。”   阮雪榆将那副绿松石项链和红宝石链镜给了时钧,说:“这是我父亲送给母亲的订婚礼物,都是按照她喜爱的中古欧洲风格打造的,包括如你所见的房屋内饰,母亲予取予求,父亲百依百顺。”   “所以他们非常恩爱?”时钧继续问,但不知道是不是触碰到了阮雪榆的警戒线,就迂回地说:“嗯,那爸爸是什么样的人?”   阮雪榆说:“我的父亲是一个博爱、博学、谦逊、冷静的科学家,对一切事情都要做到准确、严格、正规,他对知识有坚定不移的原始好奇,为了科学研究争分夺秒,追逐这个崇高而纯洁的目标而不停地工作。”   “他教导我要将华夷愚智,普同一等,视己同胞,对所有国家、所有种族、所有阶级的患者都怀有普世的同理性,全身心地倾听、感受患者最真切的痛苦。父亲是一个国际主义者,他说从未见过有比科技竞赛更可笑的事,人类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共同放弃了长远的幸福,并且各国还为这种自私作保。”他动容地继续回忆,为时钧提供灵感,“他说推动人类进步的大任,不能等待完人来实现,他告诫每一个医学生,每天早上醒来必须扪心自问:你在科学上的作为在哪里,你对人类健康的贡献又在哪里。”   时钧说:“嗯。看到阮老师,我就能想象到爸爸的样子。”   “不是的。父亲是公认的这个世纪不可复制的科学巨匠,是我穷极一生无法企及的高度。”阮雪榆说。   书房里的一本日记里,父亲在第一页写道:   “她让我年轻时最灿烂的梦想得以实现,她让我年老时仍得安慰。她让每一个早晨都变成了愉悦的邀请,每一天的相处,都是淡淡的喜悦;每一个时刻,她仍是我的顾念。有她,我的一生没有遗憾。我唯一的挂念是,当我离开之后,一生相顾、亲爱的爱侣,如何能忍受折翼之痛?我只能用一颗单纯的信心,向那位永生的神呼吁:我没有留下什么给她,但我不害怕,我知道,你一定会照顾她,你一定会照顾她。”   时钧一边翻阅,重复了一次:“爸妈很相爱。”   他其实是淡淡的质疑,阮雪榆却没有听出来:“是的。我从未见过他们有任何龃龉。”   这不怪阮雪榆,当时全世界都认为,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神仙眷侣。   “阮老师。”时钧搂过他的肩膀,轻轻地唤,“我们一起看这里。”   日记的中间页,父亲写:“失去的东西永不复归,我什么都没有忘,但是巨大的屈辱不能说,却也又不能放,它是我对整个一生完全彻底的幻灭和失望。”   最后的一页,他再次引用了莎士比亚的诗句:“断垣残壁让我再三思量,岁月终将夺走我的爱人。”   阮雪榆也是一怔,像是沉入无边的迷雾,脸上漫起难以形容的哀愁。   时钧面带一丝苦笑,平静地将壁画照亮:“阮老师,这些日记和我对画作的判断是吻合的——爸妈他们其实……”   貌合神离。   时钧没有忍心说,在沈默里吻了一吻阮雪榆的眼角。   时钧开始解说画作,阮雪榆抬起了眸,眼目像是两面用冰结成的明镜,倒影出古画上无可挽回地降临的绵绵夜色。   《曾是潘多拉的夏娃》。   一个赤身裸体的侧躺女子,画面正中央的铭牌写着:Eva Prima Pandora.   《神谱》中,赫西俄德借潘多拉的故事诋毁女性,他说女人这个物种天生拒绝与贫穷同行,只靠近财富与充裕的生活。她们让男人像工蜂一样劳作,自己则好吃懒做,将男人辛苦采集的花蜜一扫而空。   画中女人的脚趾畸形,像是马蹄形状的恶魔的脚。她右臂旁是伊甸园的禁果,而她的左手则放在一个造型精美的白壶上,是潘多拉的魔盒。   给人类带来灾祸的、异教世界的潘多拉,与背叛神、让人类背负原罪的夏娃在这里相互对应了,两个至尤罪恶的女性形象融为一体。   《银河的起源》。   赫尔墨斯把刚刚出生的赫拉克勒斯——宙斯和阿尔克墨涅一夜风流的产物,带到赫拉身边,借她沉睡的机会吮吸她的永生之乳。赫拉的乳汁飞溅出来,化作了宇宙的灿灿银河。   简单点说:小三生的崽,狗男人逼亲妈来奶。   时钧指出细节:丘比特手中持网,意思是圈套;右下角的红丝带,是赫拉为了挽回丈夫的心,特意向维纳斯借来的。   “阮老师?”时钧充满担忧地说,将他搂得更紧了。   “下一幅。”阮雪榆握着时钧的手指是寒冷的溪流。   时钧犹豫了:“最后一幅我看得不很明白,阮老师和大哥也并不是双胞胎,不是吗?”   《来自鹅蛋的双胞胎》。   这是达芬奇的画作。全裸的海的仙女丽达占据画面中心,她右手搂抱着一只天鹅的脖颈。她体态丰腴,脸上挂着“蒙娜丽莎”般的微笑,足边是两对双胞胎。   时钧说:“阮老师,我们先看这只天鹅。它圆润的身体曲线是女性的特征,长而有力的脖子却显出男性的强劲欲望,所以很多画家认为:天鹅是最拥有二元论特征的鸟类。”   “面朝你的两个是孪生男孩,卡斯托耳和波鲁克斯,金羊毛探险队里的,嗯,他们就是双子座。下面只露个背的是海伦和克吕泰涅斯特拉。海伦就是特洛伊那位,克吕泰涅斯特拉是希腊神话中最大的恶女,她在丈夫远征时出轨,与奸夫一起杀害了刚刚凯旋而归的丈夫,而她自己也因此被儿子所杀。”   “Clarence……”阮雪榆说。   “尊敬的Bradley博士,我在此听候您的指令。”Clarence的虚拟形象弹了出来,金发碧眼的神奇光影,乖巧地立在阮雪榆身边。   “不……”阮雪榆的脸色像是冬天苦痛的稀薄云层,语调如同一座瘦长而可怜的平原,“我是说我过世的兄长——Clarence.” 第40章 梦破五更心已折   “阮老师,你看。”   时钧打断了阮雪榆的怅思,他望着三幅画作,发现天鹅的脖颈和潘多拉的眼神都共同指向一处——赫拉身边的孔雀。   孔雀是赫拉的神鸟和象征物,传说在击退百眼巨人之后,赫拉将巨人的眼睛全部嵌入了孔雀的羽毛中。   时钧抚上那陈旧的画作——孔雀翎的眼部竟然是凹陷的。   阮雪榆将母亲的蝴蝶项链取出,五厘米长度的玫瑰尖晶石被镶嵌进去。   轰隆!   三幅画顷刻间全部剥落,像是钟楼的布谷鸟一声啼鸣,隐藏其中的暗阁推出来一封信笺、一卷录像。   录像里的父亲温文尔雅,他的气度不同凡响,可是眉宇间却有掩不住的疲惫和悲伤:“爱人,我最亲爱的人,布兰彻,如果你找到了这里,就证明你没有忘记我们爱情、往昔的时光——我们的订婚礼物,也明白了我的痛苦,像那些图画一样——你背叛了我,和岛上的一个法籍流浪汉、瘾君子生下了Clarence,只是因为他非常像你的初恋,那个教你马术的法国公爵。”   “我爱你,亲爱的,所以我一直养育着Clarence,尽力不对他示以任何鄙薄,将他当做我的Bradley一样爱护。我甚至以他的形象和名字创造了生化所的超级计算机,以此强迫自己习惯与他日夜相处。”   父亲闭上了眼睛,显出至极的痛楚:“但你必须面对这个事实,有些人生下来就幸福无边,有些人生下来就长夜漫漫。我的诊断没有任何偏颇的个人情感:Clarence是彻头彻尾的二型、甚至是三型TBEX患者,天生的恶魔之子。他的攻击欲望非常强烈,但是他善于伪装,让任何人都怜悯他的安详与无辜,他落下铡刀的样子,都像是在歌唱赞美安拉的诗篇。”   “我们必须送走他,立刻,我绝不可能让我们的Bradley受到任何伤害。”父亲的嘴角露出坚决的锐角,愁惨得很。   “二型TBEX患者又称重性精神病反社会人格,他们是完美的犯罪者、诈骗艺术家。就像历史上所有二型患者一样,他们成年之后,会变成最可怕的Thrill Killer,而且他的犯罪完全没有动机和倾向性,只为了证明自己能造成一起完美谋杀。”   镜头里的父亲摘下了眼镜,他明明还很年富力强,肢体动作却显得瘦弱、老衰:“我爱你,但我看见你的明眸不再有光彩,我们的爱情可能还没等到新生,就已经枯凋。因为你失去自由,因为我毁灭信仰。”   “所以,你必须在我们之间作出选择了,你手中的那张卡纸,反面是离开地下三层的口令,正面就是厄瑞玻斯。如果你选择带Clarence离开,我会祝福你拥有更亮的羽毛、更丰满的翅膀。”他的语气像摇篮曲那般温存,“如果你选择了我和Bradley,你永远都还是我的La Petite.”   La Petite,是法语中小女孩的意思。   繁雨和急弦在阮雪榆心头淋下,他像是一条喉管被扼断的溪流,青红的枯叶和萧萧的枝杈落下来,风送来呜呜的凄惨声音。   忽然“咔”的一声,录像和所有灯光倏然熄灭。   阮雪榆对着手表输入口令,可是屏幕一片雪花,发出滋滋的程序错乱声。   Clarence的皮肤也出现了红绿的色斑,像是被病毒感染侵袭了:“Bradley博士…我在指挥室的母体受到了破坏,是那个入侵者…”   然后Clarence的口中忽然发出了一连串震颤的笑声,一个枯朽的成年人嗓音从遥远处传来:“别了,我亲爱的弟弟Bradley.”   地板震动起来,一种摧枯拉朽的力量席卷而来,气流系统完全被破坏,庭院里深入土壤的纠缠树根也被飓风连根拔起,人工太阳的可见光频段波折闪烁,到处血染着紫红色的光彩。   “现在启动自毁程序。”被主体控制的Clarence说。   金碧辉煌的宫殿开始爆炸坍缩,四面八方都是浩翰的火海,受到高速冲击的烟雾像是宇宙中的等离子体旋涡。   自毁程序启动了高压状态,阮雪榆的身体被超过自身重量十几倍的过载挤压,神经反射使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嘴唇如颤抖的闪电,肺部被挤压成了椭圆形,随之迸射出的血液呈放射状,然后立刻就被高压凝结成一张固态的薄纸,铺展在爱人的胸膛上。   时钧攀到了花房的顶部,滚滚热浪之下,墙壁由坚硬如铁变成泥泞一片,他用机关枪崩崩崩打出碎面,一个刚猛的肘击之后,充满血腥味的、咸腥的海水灌了进来。   下面是无边无际的火的葬场,上方是狂波骤浪的风的海洋。   时钧站在水火交接的、如同大祭坛的天际,他高大得像是第二个发光的黎明,半个身子从裂口处探了出去,浸在海中,向下伸出手:“阮老师,快来!”   可是正在这时,一枚枪弹与阮雪榆擦肩而过!   而一个大海的巨大浪潮拍来,时钧扣住墙壁的手也为之震落,他向深渊的大海和透明的冰川沉去。   脚步如马刺振响,那个蒙面鬼影扑来,投出一枚蚕豆大小的扩散气体炸药,二次爆炸之后,就是一支箭矢也飞不出它的威力圈。   他将几乎已经完全破碎的阮雪榆按在地上,入侵的海水滂沱入注,石头和焦灰,不断地撒在他们同样如白纸一样苍白的皮肤上。   “Bradley! Bradley!”像一个巨大的细颈瓶乍破了,他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大笑,“多么美好的名字!Bradley,Bright,布兰彻用光明的代号替你命名!”   “那我呢?那我呢!Clarence!Clearance!我从一出生就是该被清除掉的存在!你伟大无私的爸爸厌恶我、毁谤我,我们的妈妈为了她光明万丈的、为所有人称颂和羡妒的美好家庭,把我抛在艾滋病的尸堆里!她假惺惺种下了桔梗花,唱着薄情的、故作姿态、毫不怜悯的悲歌!多么自欺欺人的笑话!”   他在火中大叫、大笑:“哦,我像掌上明珠一样幸福无边的弟弟,你是不是痛悔我没有死,我没有死!”   男人将一条华美的丝巾抽了出来,飘落在阮雪榆的脸上,得意展示自己的杰作。   这是阮雪榆曾经不翼而飞的、打算送给母亲的生日礼物。   阮雪榆的呼吸断断续续,像是透过荆棘丛渗过来稀薄的北风,他想起了童年那个金发的陌生小园丁。   是他。   是他在说:“Bradley!你看它们多么美!鲜艳得令人吃惊!为什么不摘一捧漂亮的桔梗花送给她呢?你的妈妈一定高兴极了。真希望我也有一个那样美丽、慈爱、永远不会抛弃我的妈妈啊!”   红光在阮雪榆眼睛深处燃烧,愤怒扩张在他被挤得薄窄的胸膛,深海般的巨大压力,让他左手的经脉突然开裂。   那埋藏在皮下的高剂量AZX33081,迅速弥散在血液中,左心室快速射血,压力迫使动脉瓣膜撑开到极限,神经网络一下子被烈性兴奋冲剂撞击得支离破碎,一颗昼之火球在大脑里烧尽自己,头带风暴,冲破云层。   阮雪榆翻身一踢,绑在腿带上的铝制轻型手枪轻盈地跳跃到手上,抵住了男人心脏的位置。   在对方震惊错愕的眼神中,阮雪榆说:“结束了,安德烈。”   正在这时,一架被焚断的房梁砸了下来。   阮雪榆侧身闪避,让这一枪只堪堪打到了安德烈的左臂。   在激烈的翻滚格斗中,两枚戒指从他们的口袋中同时掉了出来,叮叮两声落地。   一枚是安德烈圣诞夜没有送出去的那一个,红宝石边雕刻着:“上帝保佑万福玛丽亚。”   “陪伴”茨戈婆婆的时候,他不小心落在了那里。   一枚是狄俄涅之泪。   安德烈破坏了阮雪榆的刹车制动引擎,并在失事后追了来,将自己同母异父的弟弟抛下了大风雪的悬崖,斩草除根。   狄俄涅之泪的蓝色光芒是惊人的闪烁,那纸莫名不知去向,实则被安德烈盗窃走的情诗,也伴之飘了出来。   “呵!你的明眸是谁灵魂颤动的湖?看看这伟大的爱情!多么令人感动!光明的弟弟,你明明也是毒蛇生下的邪种,你也将杀死最爱的人!”   “JUST LIKE HER!”   安德烈不断用言语刺激阮雪榆,反复提醒他需要“赎罪”。   高浓度的激素在阮雪榆的大脑里飞驰冲撞,TBEX的威力让五脏六腑也一齐遭受重创。   宫殿四方的墙壁全部破碎了,海水汹涌地快拥进来。   “轰隆隆!”——大海上是肆虐暴行的电闪雷鸣。   胸怀叵测的惊波怒涛狂飙疾转,恐怖猖狂的滔天巨浪翻腾咆哮,地狱的冥河倾泻,魔鬼的触角连成一片硕大的紫黑色。   一片孤帆在闪耀着白光,阮雪榆在混乱中寻到了一根浮木。   阮雪榆竭力向前游去,可是安德烈的手却像海妖的长发,藻类一样软滑,长长的苔丝般紧密地缠住了他的大腿。   阮雪榆被不断挣拽,肺中灌入了苦涩的海水,黑绿色的胆汁也翻涌上来,雷雨的鬈发在他脸上劈来打去。   在锈蚀的死亡边沿,阮雪榆泛起暗蓝色的困倦,或许需要一场深深的安眠。   他的呼吸飞近太空最淡的星边,看见了一环环微妙的光波中,枯萎的桔梗花都在空中飘飞,父母对他招手、微笑,还有茨戈婆婆纯银的发缕。   “嘭!”   终于,流星的光焰攫住夜空,闪电又一次爆发了。   SPP-1水下手枪射出又长又细的箭形弹头,极强的穿透力让水波产生巨大旋涡。   安德烈墨绿色的眼眸像是燃烧的祖母绿,在珊瑚唱诵的符咒似的诗歌中,缓缓坠落深海。   时钧抛开手枪,用潜水刀刺破一切凶猛的海洋猎手,将阮雪榆抱上了金红的岸。   风不厉了,浪不狂了,海潮忽然就不再奔腾澎湃,温和地激溅起飞沫似雪,光明像是银色的古碑文,与鹅茸般的涟漪相照。   时钧的呼唤疾风劲吹,快刀那样急促、清晰,呐喊得白云也都一齐惊起飞翔,   并无任何回应。   长天下寂寥的大海,只剩喷溅的水花、飘洒的浪沫、海鸥的叫嚷组成的幽咽交响。   月亮悲哀地步上中天,可是再也没有一颗星为他导航了。 第41章 绿窗谁是画眉郎   半年后的夏季,纽约的墓前。   时钧将黄白菊花和白百合献上,沉默地、长长地跪拜着。   今天是阮雪榆父母的祭日。   “这个女人根本不配和老师葬在一起,除非把墓掘了分开下葬,否则我一次都不会跪。”陈兮云撑着纯黑色的伞,他非常罕见的失态模样像被宙斯的雷电激怒了,发出一连串咒骂,甚至遮住了暴雨声,“Slut.”   时钧祭拜完了,就往家里赶。   他还没进门就开始喊了,乳燕投林般的喜悦:“阮老师。”   百叶窗放进夜气的清新,阮雪榆静静地坐在玉兰木的椅子上,像是一枝银镜里的白玫瑰。他的眼眸没有一点光芒,一行燃尽的衰悼的蜡烛,薄雾和安详的黛蓝。   时钧远远望见了爱人的身影,像是迟来的光照耀了他的天宇,眼中马上倾泻出温和的欢喜。   但是如碎了的心永久睡去,阮雪榆就只是慢慢点了一下头。   时钧半蹲下身体,和阮雪榆目光齐平,笑着问他:“我的宝贝,今天有没有好好吃饭?”   阮雪榆不回应了,时钧便扭头去问何度:“吃了药没?午饭吃多少?头疼手疼吗?下午睡了吗?有没有说话?几句?说什么?”   何度抓耳挠腮,对他连珠炮的提问,一句也答不上来,他望着时钧冲泡咖啡的背影,咳了一声,说:“真结啊?这戏拍完就结啊?”   时钧根本没把注意力分出去,分次用小银勺将肉桂粉搅拌均匀,凝视着阮雪榆一点点啜下温度恰当的咖啡,说:“不然?”   “不是…你觉得阮老师这精神状态,适合结婚吗?”何度紧锁着眉头,拉了一个椅子,也坐下来了。   极高剂量AZX33081产生强烈的兴奋作用,在危急关头救了阮雪榆一命,却也摧毁了他的中枢神经系统。   不仅仅是智性和记忆的倒退那么简单,功能紊乱的杏仁核让阮雪榆失去了产生、识别和调节情绪的能力,中央前回下部的44及45区的布罗卡斯区和韦尼克区及角回的严重受损,则带来了运动型失语与失读症。   趁时钧去做饭了,何度伸手在阮雪榆面前使劲挥舞,对方如视无物,双目如混沌的春日,无一丝光辉。   何度无法理解高端的医学词汇,但是他第一次认识到自己也是注重内在美的:以前的阮雪榆像一颗十全十美、价值连城的宝石,光辉闪耀,无瑕美丽。   如今充其量是空有其表的锆石。   一具枯了灵魂的形容,没有任何内在的宏丽。   时钧滑开手机,然后吻了吻他洁净的额头,笑着说:“阮老师,我说过我一定会把你接回家的。”   手机屏上是美国政府传来的一纸公文——批准Bradley博士永久性退出美国国籍的申请。   时钧动用了多少军政关系,砸了千万贯的真金白银,可是连爱人的一个笑容也换不来。   复健医生陈兮云也进来了,他将药油裹在棉签上,单手叉着腰俯视众生,因为阮雪榆对英文的听说能力比汉语强太多了,他就说:“Give me your hands, good boy.”   而阮雪榆像白兰藤枝偎依在时钧怀里,一池静水没有波澜,直到抱着他的人说了一个单词,他才照做了。   陈兮云气笑了:“时先生,如果你不付两倍的价钱,我想我是不会继续留在纽约的,这是单身人士对于精神损失费的合理诉求。”   时钧说加一个零。   “好的。我又可以了。”陈兮云将棉棒随意丢弃,投降般耸肩笑笑,“今天也是为哥哥们的绝美爱情磕生磕死的一天。”   阮雪榆的一些行为变得很像小孩子,嘈杂的环境中,也这样在他怀里睡着了,呼吸像是柔曼的轻纱,飘向轻盈的河溪。   时钧将他抱回房间,掖好被子的每一个角,为他换上一双薄薄的像丝绸一样顺滑的玉米色睡袜,最后在他眉心落下一个晚安吻。   阮雪榆忽然苏醒了,日落失去光辉的双目注视着时钧,相迎地和他的嘴唇碰了一下,像是在尝一颗喜欢的糖,一种纯洁的示好,然后像是月下的鸟儿栖息在平静的湖心那样,靠在了爱人的胸膛。   时钧搂着他,眼神深情地让人眩晕。   他半靠在床头,为阮雪榆夜读那些音律柔婉、情意隽浓的诗歌与剧作。   遇到复杂或古老的辞藻,时钧就多做解释。   他说Ineffable是你不可言喻的美好,Beatific是你那天使般至福的悦目,Limerence是我邂逅你时神魂颠倒的心,但我悸动的心脏是静默的月球震颤,你相隔光年而一无所知的Moonquake.   他说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十年前我们相遇的那一刻起,我就一定要做保护你的英雄,让你的眼睛里从来只有晴空的色彩。   我的心完全就守你的身旁,一呼一吸都是为了你,时钧吻着他的鬓角说。   “Honor……”阮雪榆涩住了,他试图模仿时钧的口型,“Honorificabili…”   莎士比亚的《空爱一场》里的这个单词实在太长了,足足有27个字母,时钧放慢了语调:“honor——ificabili——tudini——tatibus.”   然后他牵起阮雪榆的手,在他手背上那么轻柔地落下一个吻,像是微风懒洋洋地拂过湿润的鲜草,口吻却是骑士的庄重许诺:“不胜荣幸。”   阮雪榆听见了中文释义,也许是明白了一些,微笑像是含着分量不多的红酒,与他接了一个充满晚祷歌气息的长吻。   在阮雪榆鼻息越来越重,难耐地发出支离破碎的音节之时,主动结束的人是时钧。   阮雪榆的眼神那么纯澈,而身体又像是缀满了露酒的麝香蔷薇那样可人而芬芳,让他差一点沉迷地失控了。   “你这样看着我,我怎么受得了。”时钧轻叹着说。   明明可以像摘掉玫瑰待放的花苞那么轻而易举,可是时钧最后却只摸了摸他的头发,无奈失笑。   冲完冷水澡出来之后,他还不敢进被窝冰着阮雪榆,就在床边站着吹头发。   阮雪榆趴在床上,看iPad里他演的电影。   他从大风雪中出场,却像盛暑那样光亮。   就这个镜头,阮雪榆翻来覆去倒地看了好几遍,夜间网络本来就有点拥堵,被这么一折腾,彻底卡死。   他呈大字一仰,紧闭双眼,不知道在和什么超自然力量赌气。   时钧热热的吐息扑了过来,洒在了他薄薄的眼皮上:“阮老师,不生气了,看个够好不好。”   双眸打开的那一瞬间,仿佛一束光辉凝滞在了他的心灵上。   阮雪榆的眼睛倏尔绽放的波纹,仿佛有了一丝明媚可喜的色彩,啄似得亲了一下他的脸颊,然后他无辜作乱的手就被箍住了。   爱的辰飞驰得太迅速,他们在溶溶月色下相拥而眠,这是一个洋溢着幸福的良夜。 第42章 相思相望不相识   时钧从没这么认真地拍过戏。   他阴错阳差地踏入娱乐圈,只是因为刚毕业那会,一个位高权重且无子无女的长辈过世,董事会在令人振奋的白事中硝烟四起,家族社稷风雨飘摇,父亲一夜白头。   旗下剧组听说投资方在搞内战,现金流都断了,男主演连夜扛着火车跑路,留下一个烂尾的草台班子,而时钧也急需一笔快钱巩固太子地位,于是乱世英雄临危受命,仅此而已。   果然小红靠捧,大红靠命。老天爷追着他喂饭吃,他就这么挑挑拣拣、不温不火地营业着,毫不费力地大红大紫着,没退圈的原因是为了方便布局传媒新产业。   他的本质是商人,热爱一切低投入、高回报的生意,所以一向只接卖座的电影,因为事少、周期短、资金回炉快。他选剧本和看商机一样眼光毒辣,百发百中。自己投资自己演,利滚利,名滚名,身价和资产都一直呈指数增长。   唯一的电视剧,是因为阮雪榆轻轻点了一下头。   唯一的综艺,是提前得知了初恋男友回国的消息,赶紧炒个CP刷刷存在感。   好家伙,没想到还没气着阮雪榆,先把自己膈应得够呛。   但这部《Lorenzo’s oil》得到了时钧十倍的敬业态度。   电影是真实事件改编的:五岁的孩子患上罕见的肾上腺白质退化症,所有医生都宣布无药可治之后,他的父母却没有放弃希望,以各种方法挑战现代医学的极限,最终把儿子从死神手中夺了回来,也造福了无数患儿。   导演是戛纳金棕榈奖及柏林金熊奖得主,著名天才罗伯·德帕尔马,他的电影以隽永的对白、令人费解而高超的摄影技巧、蕴含心理分析的视觉风格而闻名。   罗伯只想聘用一张平凡的、甚至丑陋的脸来方便体现底层人的无助和痛苦,所以时钧遭到巨大嫌弃,即使他拒绝无数好莱坞商业大片抛来的橄榄枝,免费出演且带资进组,至今仍处于试用期阶段。   午后的片场,时钧正在背台词,居然看见阮雪榆来探班了。   阮雪榆远远的样子还模糊着,玫瑰梦里一枝露湿的百合。好像沐浴着初升的阳光,朝霞吻着他,争先恐后将天国一切美妙颜色赠予。   时钧惊喜地站了起来,但他看见阮雪榆还抱着一杯椰子水,冰沙堆得满出来了,当即皱眉拿了过来。   阮雪榆温柔轻快地环上他,笑容像是一杯酽酽的白兰地。但也许是补偿,又或许是惩戒,不到几个呼吸,他就被时钧吻出因之而醉的呜咽。   陈兮云好死不死撞着了,猛烈咳嗽以示提醒。   时钧没什么所谓,他一向没有任何不良爱好和绯闻,媒体拍无可拍,连捕风捉影的机会都没有,而且鉴于即使拍到也不敢发,久而久之哪有狗仔自讨苦吃。   “打扰一下,我想知道厄瑞玻斯的解密工作是否还在进行。”陈兮云拧着眉头,沉默好一阵才继续,重新换上了一贯的调笑神情,“因为循证医学告诉我:包括本人在内的所有雄性物种都喜欢,并幻想拥有一只非常漂亮的小傻瓜,但没人喜欢傻瓜。并且,人类的本质是喜新厌旧。”   时钧淡淡的回答,也不知道在否认他哪句话:“不是。”   陈兮云挑了一下眉:“Just a reminder: 厄瑞玻斯是疗效惊人的神经营养物质,对于病人的现状将有逆转性的帮助。我的老板且雪榆的男朋友或老公,我希望引起你的足够重视。”   “嗯。”时钧将一块薄薄的饼干泡进了阮雪榆的牛奶杯,“他会好的。倾尽所有,我也要让他好。”   他将从前那样与爱人十指相绕,说:“阮老师,我们到时候一起去看首映,好不好。”   肾上腺脑白质失养症为是代谢异常导致的神经退行性疾病,患者平均发病年龄仅有7岁,先是丧失行动和语言能力,然后渐渐变成植物人,最终一点一点被病痛折磨致死。   小演员是中美混血,小名泽泽。糖豆一点大的小人,要演出脊椎反射弧异常的强直痉挛的病痛反应,可真是难于登天。   罗伯酗酒抽大麻五毒俱全,脾气坏得很,连续三条不过,就指着小孩鼻子就骂起来了。   泽泽一大把鼻涕眼泪蹭到了时钧的车上。   时钧打算带合作的小演员出去感受下生活,毕竟艺术来源于此。   在洛杉矶没车会死,在纽约有车会死,此话不假。   一个小时寸步未进,直接堵得时钧弃车了。   地铁站有不少中国留学生,对时钧一顿尖叫声和镜头喀嚓声伺候。十秒钟之后,他的微博超话下的井号话题,除了几条“被生图帅到腿软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外,全都在解密披着哥哥外套的神秘帅哥是谁。   3号线地铁上短短30分钟,不过12公里的距离,富裕豪奢的世界中心猛然变了脸。纽约最穷的居民区布朗维尔,窝藏着美国所有的不体面。   罗卡韦大道是南北贯穿布朗维尔的一条主干道,街上到处都是废旧阁楼里弥漫的腐朽味道。白人的人口占比不到1%,一半居民生活在贫困线以下。   果然,街上有一个吸毒者正在痛苦抽搐。   时钧扬了扬下巴,示意泽泽都可以参照学习。   可是这时,一个小孩却揪住了阮雪榆的衣服。   “Bradley!” 第43章 扬州云液真如酥   那是附近儿童福利院的孩子。   一声“Bradley”是呼朋引伴的召唤,孩子们像是翠绿的小灌木,一丛一丛围护着阮雪榆:“Bradley哥哥,我们好想你!你还好吗?咦,你怎么不说话?”   院长告诉时钧,十多年前,阮雪榆就已经常常来孤儿院做义工了,连年捐助的款项比政府的救济金慷慨得多。他还用自己的社会影响力,为许多被遗弃和受虐待的儿童找到了新的家庭。   不止如此,贫民窟的不少流浪汉也认得他。路过的时候,他们就一起呜呜着,不仔细听很像痛苦的呻吟或狼嚎,其实是一种少数族裔的朝礼。   黑人修女为阮雪榆的遭际抹泪:“主透过他发光发亮,同时将光亮留在我们身上。他的恩惠与慈爱一生一世随着我们,使我们福杯满溢。我们以最喜爱的方式赞美他像神座一样的灿烂,他值得我们全部的爱。”   神父为阮雪榆戴上一串华丽圣洁的念珠,带领大家祷告:“亲爱的主,伟大的治疗者,我们跪拜在你面前,因为每一场完美的拯救必出自于你!我祈祷,你拨下璀璨光华下的一束微光,稍卸我受苦难的恩人的负担。唯一天主永生永王,我们对Bradley先生满溢的爱,在你的眼中是这样清楚明朗!”   颂歌响彻了天宇,教堂彩绘的玻璃花窗下,阮雪榆的眼底被映照出水波上的各种色泽,细碎的日光中,让他有一种葆具神性的美感。   可又如一个久久望着孤月的人,他缄默而明净。   回到车上,阮雪榆在安全的怀抱里又沉入了梦乡。   时钧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在他头脑里炸开了。   他的爱人的灵魂是那样孤独,却又那样善良。   而那所谓全知全能的天主圣父,却连最基本的善恶报应都不懂,让他没有一天被这个世界完整地爱过。   时钧觉得可笑至极,猛地骂出了声。车的座椅下存有枪支,这让他的暴力冲动更强烈了。   这惊扰了阮雪榆,他的睫毛像是扑动着的陶醉翅膀,碧玉的颤栗和宝石的闪光,望向对方的眼神无辜而又熠熠生光。   时钧忽然就温柔下来了,将他紧密不分地揽向自己,轻柔地吻他的发梢。   对宗教一向鄙之以封建迷信的时钧,突然想:也许是这“善”即使动听,却还不够宏伟。那么倘若它的力量足够磅礴了,或总有一天,圣父会俯听见他的祈祷,终于垂怜地洗去他爱侣所有的不幸。   于是他拨给了阮微。   阮微正好在Amford的纽约总部,没有时差,他说:“哦?你要给小榆名下的慈善机构注资?开玩笑,我怎么能记得名字。嗯,是啊,那没有几百也有几十个。行,我叫助理整理整理给你。”   阮雪榆醒了就开始玩手机,在GPS上戳戳捣捣。   时钧溺爱地看他调皮捣蛋,阮雪榆指哪他就开哪,一个小时了,高额罚单收了好几张,他们还在原地兜转。   可前方是特别狭窄的单行道,神仙也不好再掉头了,时钧就捏了捏他的脸:“我的宝贝,今天想去哪里玩?”   阮雪榆很有灵性地剑指巴尼斯百货,当然是麦迪逊大道的那家。   中央公园像一块绿色的宝石镶嵌在曼哈顿寸土寸金的高楼中,它和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旁边,就是北美最大的豪华高端购物区了。   时钧一向觉得没什么逛街和试衣的必要,因为只要坚持贵的,就永远不会出错。   但他还是非常开心和享受地搂着阮雪榆进去。   在资本家面前,从来就没有选择恐惧症可言。   如果不是为了留一丝挑选的乐趣,那么购物过程就会变成单纯的空店行为——除了地皮都带走的那种。   时钧的百夫长黑金卡就没离开过POS机,只要是阮雪榆看了一眼,哪怕是转身的余光扫到的东西,就不可能漏网。   阮雪榆也许是有点下意识的微微惊诧,时钧就在镜子前侧着吻他的脸颊,笑说:“阮老师这么好看,早就该收观赏费了,怎么才让我等到这一天,嗯?”   在这个保姆清一色地出自诺兰德学院,年薪十万美金,搭乘私人飞机环游世界的上东区,店员们早就对挥金如土的买主宠辱不惊了。   但见到那位丰姿沉静的客人手上出自史隆伯杰设计的、稀世罕见的最大艳彩黄钻的时候,他们立刻就把最大间的试衣间腾了出来。   店员戴着白手套,在美丽的大理石长桌上展示那些配色稀有、对其他顾客宣称绝迹的铂金包,一边外送香槟与简单清爽的小点心,小声他们是否对慈善购物之夜感兴趣。   时钧都没注意男女款,以至于车后座堆满了马卡龙色系的Bvlgari Serpenti Forever,LV的NEW WAVE大红色链条包、挂着嫩黄色心型装饰和字母D的戴妃包。雷伯玫瑰花手袋上两千多颗钻石和粉蓝宝石,和一座座包包界的圣杯们一起闪耀着、面面相觑着,暗夜蓝爱马仕鳄鱼皮Birkin如同被撕下来的邮票随意丢弃。粉嫩的香奈儿流苏外套,艳俗珠宝色系的亮漆鞋底细高跟,像是批发市场淘来的。宝曼兰朵BAHIA系列坐在巴宝莉小熊们开的茶话会中间,廉价地像一块泡发的奥利奥小饼干。   “前面还有Bergdorf Goodman.”时钧俯身蹭了蹭阮雪榆的鼻尖,试图把他轻轻唤醒,“宝贝,坚持一下。”   阮雪榆歪在他怀里玩Switch,专注战斗的姿态像一台机器般聚精会神,精准,稳定。   “百货商场不会有好东西,Hermes Exceptional系列下礼拜有拍卖会,我的宝贝想不想去?”时钧俯身喂了一颗香甜的草莓,这么问。   实在哄不动阮雪榆,他就往古根海姆博物馆方向行驶,阮雪榆却兴致缺缺,略看了一眼不远处排着长龙的冰激凌车。   “马上回来。”时钧笑着吻了他的嘴角,下了车。   阮雪榆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外部世界,然后忽然听见有人说了一声:“Bradley先生?”   那是一个挎着亮红色鳄鱼皮凯莉包的白人贵妇,她打了肉毒杆菌的僵硬而光滑的额头,传递出左躲右闪的淡淡疑惑,硅胶隆起的高耸胸部在灯下光泽格外诡异。   在曼哈顿岛,有钱的程度往往和孩子数量成正比。   精雕细琢的她牵着六个汪汪乱叫小型犬一般的孩子,仿佛要靠着乘坐的奇怪博普缇雪橇,把其他雌性竞争对手的自尊心撞下人行道。   她很快呼来了自己的丈夫,眼睛闪闪发亮,笑起来很甜美地说:“这是不是你在大学里的好朋友,在疾控中心的直属上司——Bradley博士?”   卢卡斯博士健壮而高大,一看就曾是高中时代的橄榄球队员,他的目光中倏地惊惧一闪,遏制住了拔腿就跑的冲动,然后细细打量起凝滞的艺术作品般的阮雪榆,在心中惊喜地坐实了那个离谱至极的传言。   “Bradley博士?”女人试探性出声询问。   阮雪榆专注地看游戏机,目光如日光在微波上跳舞, 偶尔微微一跃。   “哈哈哈!”卢卡斯笑了起来,巨大庆典礼炮般的快乐声音,在喧闹的大街上也格外刺耳,“让我来看看,哦,这是我们的Bradley博士!像个伟大天才一样的小家伙!”   他刻意将“博士”两个字狠狠咬着,像要嚼碎了下咽一般,感叹道:“多么完美无缺的漂亮僵尸,上流社会的小宠物!我亲爱的前上司,你性感的小屁股现在值多少钱?10美元可以租赁一个月?”   贵妇似乎也惊讶精英的丈夫忽然神经质地咒骂起来,让她都错觉自己嫁了一个下等人。六个如复制粘贴一样的孩子,整齐划一地同时仰头看向父亲。   而当事人阮雪榆就只是温顺地听着,任由对方一句又一句的重大侮辱钻入耳膜,他如闻无物,仿佛盛夏的雷暴雨也惊不醒他的梦幻世界。   直到卢卡斯险些动起手来,说:“你们都该下地狱!你和布兰彻那只娼狗一样下贱!”   阮雪榆忽地抬起头,晴空丽日倏起阴霾,目中微沫形成的钻石多到无数。   “布兰彻是一个下作的贱种!一个妓娼!”   下一秒,他的眉心就被冰冷的枪筒抵住。   阮雪榆的肌肉记忆又快又狠,大拇指拨拉的动作微不可见,他就套筒上了膛,极高的爆发力甚至差点一气呵成地开了枪。   像是童稚学语那样,阮雪榆全无音调的声音重复着他的用词:“A whore?”   人群后知后觉地爆发出尖叫声,在一阵混乱中,时钧攥住了卢卡斯的衣领。 第44章 晚来妆面胜荷花   “卢卡斯?”何度对着传真的信息念了出来。   这是时钧的调查名单,又名死亡笔记。   “哦,卢卡斯·丹顿?怎么?”陈兮云记录着阮雪榆的今日检查结果,抬头看了他一眼。   何度惊讶他为什么认识,陈兮云笑笑耸肩:“优秀如本人的大学同学里有几个成功人士,很奇怪吗?”   他继续说:“这个只会告小状的万年老二总算有点出息了。可惜他那蠢到家的基因,在他老爹那辈就定了。歹竹是出不了好笋的。”   “他是我见过最有喜剧天赋的人,你能想象到一个妈妈是国会议员的高贵白种人,读书像印度偷渡来的一样不要命,泡着中药足浴背系统解剖学吗?哈哈!”   何度对嘲笑优等生特别感兴趣,连忙拓展话题:“那阮老师呢?”   “他是更没救的印度人,而且是霸了四年榜的婆罗门,但是谁会和大美女过不去呢?就很可爱啊。”陈兮云分花拂柳地掸掉身上消毒棉絮,把电视打开,一边说。   何度双眼瞪得如同广目天王,也不知道出于什么离奇的自虐心理,脱口就问阮老师一般考多少分。   “那可不一定了,要看情况。”   何度觉得自己被大大地安慰了,开心到憨笑着战术后仰,然后听见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因为卷面有多少分,他就考多少。”   阮雪榆终于睡够了,好像一朵孤独的流云,高高地飘游在山岚之间,梳理着阳台上被吹落的美人蕉花冠。   电视里在放时钧的电影,爱情元素清汤寡水到了极点,亲吻镜头都是虚化处理。对着好莱坞著名花魁的绝美胴体,他的大明星男朋友连借个位都欠奉。   可是阮雪榆一直在看,一转不转地。   以至于连开门声都没听见。   时钧刚刚挂了一个电话:“对,我是房产的购买人。东八十一街的那间。可以,周末我会亲自去办手续。”   然后第二个就接了起来,是麾下的投资团队打来的,高级金融分析师说:“时总,我们经过一共十二轮的筛查和调研。这款神经营养药物的成本非常高昂,适用人群很少。即使研发成功了,市场也不会给予可观反馈。我们建议停止对该企业下一轮融资的领投行为……”   “我说过了。”时钧淡淡地打断了他,带着三九风雪的强大铁腕气场,以及那传说中所谓令人称奇叫绝的商业天赋,“只要有万分之一的成药希望,就继续投。”   罗伯的专业要求非常苛刻,一运起镜来就是从头至尾的疯子,时钧恰好也抱着精益求精的态度,两个人甘之若饴地加班,通宵是家常便饭。   金发洋女侍们看到时钧竟然早回了家,人浪般顺序鞠躬迎接,摆上琳琅满目的各式佳肴,又用乌木嵌银漆盘端上两杯香茶,轻轻放在水晶茶几上之后,连忙作鸟兽散,怕极了这生杀予夺大权在握的男主人,一个稍不顺眼,就将她们推出午门斩首。   像是听见香气四溢的晨风一阵轻松的呼召,时钧见到了阮雪榆,立刻就不知疲倦为何物了,一边将圆冰抛入未勾兑的纯威士忌里,亲吻着他桂叶树一样芳馨的软发,笑着问他:“宝贝今天想我没有?”   然后是风尘仆仆吐出的热气,和低低切切的絮语,他将阮雪榆骨节分明而美的手牵到胸膛上:“我真的好想阮老师,想到这里都不跳了好几次。”   可是阮雪榆的目光是微风习习,雪花飘落,将头一偏,躲过了对方干渴而热气流撩人的双唇。   像是淋过夜雨的素馨茉莉,浓厚却恹恹的香气。   时钧微微一诧。   非常皎美的月色下,时钧握住了他像雪色浪尖上一双白鸟的足,放在膝盖上,轻轻抚他的脚踝和小腿,说:“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哪里累着了?”   时钧柔和而均匀地为他划圈按摩,以放松肩膀和后背,然后将他搂在怀里,缓缓揉太阳穴,在耳边呼唤着:“理我一下,就一小下,好不好。”   阮雪榆始终如同深深的沉睡的静水,纹丝不动,眼尾若有若无恩赐地稍微垂下些许。   在中央控制台按下芬兰浴室的预热后,时钧打算将他抱去沐浴,阮雪榆情感缺失的、蜜蜡色的眼睛才终于与之对视,玉雕冰琢般的眼睫毛根根冷光熠熠。   时钧蓦地觉得寒风一凛,飞速服软,蹭着他的颈窝,耳鬓厮磨地边笑边哄:“谁惹我的宝贝生气了?”   他唱了半天的独角戏,依旧百思不得其解,但是阮雪榆总是绝对正确的,先认错是第一原则,于是变换策略:“好想好想和阮老师约会。”   阮雪榆对满后备箱的玫瑰花不闻不见,大似不喜的样子。   时钧重新开了一辆更宽敞的车出来,然后在替他系安全带的时候,没有任何预兆地,把他压倒在后座上捉着手腕亲,一边吻一边笑着说错了,那让阮老师咬一口报复回来。   本来就怎么吻也不够,间歇的时候,阮雪榆一双眼睛还迷迷澄澄将他一望,更让他心动地咚咚直撞,三番五次重新伏下身去碾磨吮吸,犯罪和认错同时进行。   很多个宠爱到忘乎所以的吻。   对骄矜的爱人强势一点或许有用,但是一整本《米其林红色指南》里,依然没有一家餐厅得到阮雪榆的青眼。   他们下了车,往电影院走。   时钧在国内的时候,即使武装到每一个毛孔,出门也总是不可避免要掀起一场惊涛骇浪。   所以他很享受在纽约的自由人状态,像是驰骋在甜蜜的、 梦一般的草原,心里充满了叮当作响的欢畅,牵着阮雪榆的手,路过小街上密布着的画廊和装饰特别的咖啡馆,然后趁他不注意,飞快地尝一口新鲜美味的甜点般的唇,幸福地目眩神迷。   夜那么曼妙,金盘似的圆月一轮,整点的清彻钟声当得一下荡开,像他此时杂乱无章的心跳。   他在银质古董的橱窗前,从后拥搂着阮雪榆,脉脉凝视他的侧颜,在他颀长的无名指上,又戴了一枚巴洛克风格的世界闻名的红宝石,黑夜中闪耀地如同古代诸王的奇迹。   夏季热风拂面而过,如同一股不可遏止的生命之泉在心里奔腾,他说:“怎么办,真想什么都不管,让你现在就嫁给我。”   电影院的顶楼是一座简单的天文台,时钧好不容易调到了清晰视野,阮雪榆却不见了。   Dunkin’ Donuts的香甜气息太美妙了,像很小很小时候,童年的空气那样。   少有的晴朗梦境。   阮雪榆站在橱柜前,面前一排是Nutella榛子巧克力酱、巧克力香草奶油、蓝莓星空、波士顿巧克力奶油、巴伐利亚奶油……   无数种口味的甜甜圈。   阮雪榆像是一座瞩望的岛屿那样踌躇。   脱尘绝俗的大帅哥的忽然降临,犹如一颗重磅炸弹爆炸,使他周围的异性因此而器官损伤,反应迟钝。   过了好久,旁边一个自来卷头发的小姑娘,大方爽朗地提出她来请客。   可是阮雪榆指了一杯冰咖啡,完全默然地连带一群女孩子的份一起请了。   她们是越过太平洋来蹲时钧的,捧着脸说:“小哥哥,你有没有见到我们哥哥呀?啊啊啊,他好高好帅的!”   阮雪榆的身上带着加那利群岛薰衣草的气息,双眸洒着少许十二月的阳光,肤色像是流经水莲花的潺潺溪流里最白的光滑卵石,空气环绕着他都变成了浅浅的婴蓝,这一切让他看上去如同一个话少的纤瘦艺术家,偶尔吞云吐雾。沉默的发光体,一个巡游的天使淡漠地观听世音,在这座包藏万千的世界中心,病得不很明显。   女孩子们守了好几个礼拜的夜,寂寞极了,爱发言的鸟雀般喋喋不休起来,向他提供油炸奶酪球的善意,然后开始外放时钧的剪辑。   时钧是天生的梦中情人脸,让所有死去活来的牵强爱情剧本变得感人泣下。为出演主角而生的锋利深邃的长相,不需要任何表情加持,披块麻袋也盖不住那单纯的夺目。眉眼上扬又坚定有神,有时光伟,而傲视群雄的男性魅力让他更像伊甸园里的危险神祇。   舔颜向的视频放得太多,女孩子们觉得这样不利于安利男粉,就将访谈类掏了出来。   出道几年来,这位贞洁烈夫从不接亲密戏。   这个视频是他出席电影发布会的一段,外方媒体在问:“时先生,请问您打算什么时候献出荧屏初吻?我想大家和你的粉丝们都非常期待。”   女孩子们开始哀嚎,表示不能接受。   视频里的时钧也是先否认了:“不会。”   那是他刚认识阮雪榆一年的时候,每天在他家做保姆,打小工。   “不过也可能有例外。”对着闪得晃眼的摄像机,时钧笑了笑说,“He is the only exception. ”   “One in a million.”   你是我百万里挑一的唯一。   生怕人民群众听不出来一样,时钧非要用英文点出那个“他”的性别,再加上那个魔幻的“ILoveBradley”账号,他的大粉们早就众口一词时钧是弯的了。   然后哭哭唧唧地继续当女友粉。   当然还有一些他青涩时期的影集,时光回溯地越来越远,已经到了初中时代了。   十岁的小男孩穿着米白皮底的海军蓝鞋子,传统菱格纹毛衣,胸前有一个金色叶子的翠鸟装饰。   就像邂逅的那场大雨一样,阮雪榆的眼睛,霎时雾湿流光。 第45章 秋萎衰容与病俱   “小榆!”阮微冲进病房,见到了正被推入密闭加压舱进行高压氧治疗的弟弟。   空气像是暗苍苍的冥河弱水在流淌,阮雪榆被病魔紧紧扼住的、命运女神的网捆住的喉管上,镶着一条如精巧装饰般的惨蓝血管。   时钧颔下一片颓然的胡青,手势像是某种虔诚而无望的祈求。   他终于找到甜甜圈店的时候,阮雪榆就已经倒在女孩子们的尖叫中了。   阮微向每一个人厉声责问,但是没人能解释阮雪榆为什么忽然脑梗阻——离猝死一步之遥。   十八个顶尖美国医生从联邦各地飞来,组成的临时团队迅速进行三堂会诊,结论和陈兮云瞥了一眼的一模一样:病人创伤性血管瘤破裂,导致严重压迫周围脑神经。   专家们观察着脑CT片,激烈地讨论了好久,最后一齐向主治医师提问:“病人到底经历过多少次开颅手术,可以导致他的小血管瘤钙化以及扩散程度高到这样的程度?”   “这太夸张了。”他们指着那些饼干屑一样的小黑点,有人都忍不住惊叹,心道这位先生的大脑就像二战时期的法国战场。   “九次,十四岁开始。”陈兮云几乎成诵,开始翔实地如数家珍。   时钧听见那些头皮直切口、颅骨钻孔、切开硬脑膜和皮层的手术细节,锥心泣血的恐惧和悲哀让他甚至哆嗦了起来。   到底是何等魔鬼般的恶毒天罚,必须让他最爱的人饱受宿命狂风暴雨的凌虐?   “他的大脑受损程度是非常惊人的,我们从没见过这样的案例,所以无法预测还有多少这样的微小创伤瘤,会在某个瞬间夺走病人的生命。”有的专家甚至顾不得专业素养,一串长长的叹气,“我们建议立刻进行脑枕核毁损术,并用盐酸氯丙嗪进行化学额叶切除,永久清除病灶。”   阮微急着追问:“这样小榆就不会有危险了是吧?”   “是的,他其他身体机能非常良好,他很坚强,他会非常长寿。”专家说。   “他不会。我才是他的主治医师,我否决这个傻逼提案。”陈兮云将检测报告重重地向桌面一摔,猛地转身说,“两位大老板,别像个等着堕胎的小姑娘,都把头都抬起来。我以我的主治医师资格警告你们:如果做了切除手术,你的弟弟和你的男朋友,他会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白痴!不可逆的白痴!”   专家们说:“陈医生,你也看到了病人的血管瘤就像装满了水的气球,受到一点刺激就会立刻爆炸,没人能逃过三次以上的脑梗阻。这个案例已经触碰到了现代医学的壁垒,我们除了手术之外别无选择。”   “放你们妈的屁!”陈兮云说。   可是阮微已经接过了手术同意书,拿起了签字笔。   “大哥,你冷静一点。”时钧终于开了口。   “你让我冷静?”阮微满头都是冷汗,他仿佛听到了巨大的笑话,“时钧,你有什么资格、什么立场说这句话?”   像是剑的裂断,崩响之后就寂然无声了。   阮微的愤怒冲破河堤,他的样子太严厉可怖了,令医生护士们一起连连后撤,他说:“你有爸妈兄弟姐妹,我只有一个小榆!我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刚刚差点死了!差一点就死了!你让我冷静一点?”   时钧的声音饱含极度的痛苦:“我的错,我没有照顾好他。”   “我不能再失去小榆了。”阮微从来没这么惶恐过,他觉得一朵硕大的诅咒之云,早已笼罩在了他的家族之上,于是飞快地翻阅厚厚条文的手术知情书,找到最后一行签字页。   但是笔被时钧夺走了。   “你这才是在杀死他!”像是点燃闪电,声震人间,时钧这么说。   气氛千钧一发。   过了好一会,时钧才稍微舒缓了一点语气,悲痛到语词混乱,舌头上莫名尝出铁锈的味道:“你们血浓于水,你明白他的,他会生不如死,如果做了切除手术。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谁的玩具,我爱他,我们不能这样。”   陈兮云说:“我的病人需要继续进行降颅压和神经保护治疗,复健训练以及加大频次和剂量的精神药物控制,以及最重要的,真诚和精细的关怀,而不是像一个案板上的猪任你们切来剁去!雪榆他真的很痛苦,他的性格,你们没办法想象他有多痛苦!如果他有意识,他一定会自杀,立刻就会!”   “闭嘴!”阮微气急到放射十万道风雷,国骂都出来了,“什么叫生不如死?我只知道人真的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就像爸和妈!”   “不会的,爸妈的事不会再重演,我保证。”时钧喃喃地说,“陈医生,我们继续保守治疗。一定会有机会的,直到找到厄瑞玻斯,他就会好的,一定会。”   “我不想再听见那四个字。”阮微斩钉切铁地打断他,“我也不要再听你的任何空头支票,小榆不能再有一点点危险!克鲁斯医生,立刻手术!只要他平平安安地活着,什么结果我都接受。”   “不可能。”时钧站了起来,十八个专家即使背对着他,也能感到某种强大气场拦住了去路。他连影子都很有威力,让一群人高马大的洋人竟然就这么驻足不动,齐刷刷堵在门口。   正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刻,卢卡斯博士突然出现在电视里。   他春风得意地接受采访:“是的。YTI99234是非常强劲的万能分子,我们对它抱有极高的期待!哦,这位美丽的女士,我何等何能承受你这样的谬赞?你知道,我的慧眼识珠需要感谢我的好朋友、老上司,这个神奇的分子是受了他的青眼,我拾人牙慧而已!”   像是一支走调的歌,他忽然古怪而狂热地笑了起来:“那就是Bradley博士!他是那样博学、慧智的天才,怀有多么肃穆、热情的人道主义,曾经屡次照亮了我卑微而漆黑的内心!即使他现在他遭受了不公命运的摧残,变成了一个流着口水、含着奶嘴、穿尿不湿的低能儿,我依然愿意将科学界最美丽的冠冕奉上,为我们的小安琪儿做成他最喜爱的彩虹旗。你明白,我一直是LGBT平权运动的支持者。”   最简单的嘴臭,最极致的享受。   但是如同一处迂拙的机械降神,他的发言平息了病房里雄性们的世纪大战,让所有枪口火炮立刻一致刷刷对外。 第46章 三千宠爱在一身   在两大赫赫有名的资本力量合作下,陈兮云主持了一场聚集五大洲最有名望的精神科医生的大沙龙。   数独游戏论证了阮雪榆智力水平其实未大受损,陈兮云甩出了300个心理量表的结果分析,重点强调明尼苏达多相人格测验,拉出其中得分很高的说谎量表和校正量表,说:“这说明雪榆有很强的隐瞒或防卫心理,结合我们讨论的结果,我怀疑之前纽约州所有医生对他失语症、失读症的判断有所偏颇,包括本人。因为这很像是一型TBEX所指的阿斯伯格综合征相关症状,通俗一点,就是智力正常的严重自闭症。”   “AZX33081以毒攻毒地摧毁了他的BEX信号通路,可是将他孤独症的那一方面彻底激发出来了,从TBEX变成了重度自闭和抑郁。或许,时先生,你应该为你们即将到来的幸福夫妻生活感到高兴。”陈兮云用彩色笔标出各种突触连接,在草稿纸上描绘着说,“他的脑子里简直在养蛊。”   “免疫靶向疗法可以逐个击破他的血管瘤,利培酮药物治疗联合行为干预和环境适应,或许可以有效改善他的精神状况。选择性5-羟色胺再摄取抑制剂氟伏沙明和舍曲林,运气好的话,对症下药也许可以快速见到疗效。”   “哦,最重要的是,他需要非常多非常多的陪伴,不仅是为了监测随时可能出现的脑梗和休克,还有他重复、刻板和自伤行为、或突然爆发的激越和冲动。”   “临床上暂时没有阿斯伯格综合征的针对治疗手段,但是我不排除有一个Ah-ah Moment,一个突然灵光一现、奇迹发生的时候,我们的阮博士金光闪闪地回来了。”陈兮云总结。   时钧凝视着他,像是古希腊深情而悲剧的梦。   谁能解释他的爱人——这样只能壮丽的诗篇来吟咏的美好的灵魂,为什么生来就是无限受苦的?   他的电话嘟嘟在响,是无可推卸的重要事务。   “你去吧,我在这里。”阮微说。   曳曳摇动的灰白色大蜡烛一样,阮雪榆以这样的容色醒来。   他卧在单人沙发上用蜡笔作画,非常修长的身材这么一蜷,竟然显得有几分秀气,像是遍身白绒毛、很苗条的玛雪儿雪貂,专喜欢躲在主人的衣袖里。   阮微在卧室里踱来走去,脸色像铁铸的城墙,这跨国会议开得他无限火大,简简单单一个并购的事,却被高管们的龙争虎斗搞得一片乌烟瘴气。   所以他就没怎么注意弟弟的眼神诉求,毕竟也没时钧那么强大的读心术。   直到阮雪榆冲他打手语——他一手食指指自己,一手捂于胃部。   阮微会意,摇了一下床头的银手铃。   可是对于佣人端上来的食物,阮雪榆连一个小齿印都不舍得留。   他遥遥地指了指阮微。   对方还在如火如荼地杀鸡儆猴中,一边粗糙地将食物分割好,推到他面前,可是弟弟仍不肯动一口。   阮雪榆卧在午后的阳光下,连昏昏欲睡、一点梦迷了的样子都很高贵,脸庞被三月的鲜花染得灿烂,茶棕色的双目上镶着如精美细腻金线刺绣般的睫毛,一个古典曲线美的微笑中,他说了话:“哥。”   趁阮微下厨房忙活的时候,阮雪榆开车出了市区。   他回到了以前任职的纽约大学校园,在Vapiano的大学广场简单吃了一顿意大利菜,还被好心的店主送了几份小食。   大家或多或少都认识这个东方面孔的年轻学者,无人不对他露出真诚、甚至爱戴的笑容。   花发苍苍的老教授直接与他拥抱,多么愉快与和蔼:“哦!亲爱的Bradley教授,我们所有人都想念你!你还好吗?我们需要一个庆祝派对和盛大的游行!每个人都会参加!”   俄罗斯裔的警官大笑:“我会喝掉整整五夸脱的伏特加,睡上三天三夜!而且我的妻子无话可说,因为你曾经救了她的小侄女!”   卖氢气球的小贩跑过来与他合影,过路的乐手将银制的竖笛对着他吹畅,喷泉前的小姑娘为他系上一个小小的蝴蝶丝结,水晶心的盒子里放着一枚米老鼠糖豆。骑自行车的短裤女孩停了下来,与宿舍楼里的工程科宅男们一起吹口哨,献出一连串飞吻,青春的呐喊那么生机盎然:“今天是Bradley日!”   葳蕤的叶枝热情招手,湖水也一起舒展着它幽蓝的羽翼,而阮雪榆的大脑像枳子花的花瓣,天一样空,乳一样白,他不记得是谁神圣的爱,曾经激发了这些跨过种族和偏见、最美好的纯粹善意。   他漫无目的地逛进了实验楼,他依然拥有最高权限的门禁卡。   到处都是YTI99234的海报,原来曾经从劳伦斯博士手里抢先一步买走它的人,就是卢卡斯。   阮雪榆研读着,但更像单纯地看画报,总结出“美妙”两个字。   那些英文时清晰时模糊,好像有一大团烟雾遮罗着。   譬如勤劳的唾燕,刚刚在大脑里半搭了一个暖巢,恶枭就离弦的箭般直冲下来,叼走了所有的珍贵思路。   他正紧锁着眉头时,卢卡斯鬼一样出现了。   “哦!”确认了面前的宿敌今天没有携带枪械之后,他是欢快而轻蔑的戏剧口吻,“亲爱的Bradley博士,你那聪明的小脑袋瓜,需要重新学习字母表吗?”   四下无人,他就咬着字大声讽刺阮雪榆,反复说他是Son of bitch.   他耸耸肩:“我不是在侮辱你,我是在描述你。我的前上司,你也认可我的判断吗?”   “不对。”阮雪榆终于说话,他目光注视的是海报,针对某个重要临床结果微微摇头,“不对。”   卢卡斯的脸色猛然一变。   正逢他们系主任恰好路过,卢卡斯赶紧将阮雪榆推到一个狭窄的角落,说:“瞧你那跟室温一样高的智商,还对我的研究成果指手画脚?你回幼儿园吸通心粉去吧!你这个嫉妒的蠓虫!”   他压低了声音:“放聪明点!它马上就要上市了,会成为这个世纪最伟大的发明!你的冰河之春不过是一个末线治疗的赝品!连名字都这样娘里娘气,果然是恶心的同性恋,闭上你只能为男人舔下体的嘴!”   阮雪榆也许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除了显得过度疲劳之外,没任何响应。   “打你都算是虐待草履虫!否则我会像高中那样,用垃圾桶里的蛤蜊壳狠狠塞进你的眼眶!”他指着阮雪榆的鼻子还不解气,攥了他的衣领,重复几次才恶狠狠放开。   古早的校园霸凌剧情,发生在两个功成名就的、代表各自领域金字塔顶尖水平教授之间,这让过路的一个学生甚为震惊,看到低头的人容貌之时,他大叫:“阮教授!” 第47章 宝钗鸾镜会重逢   阮雪榆来找男朋友的时候,他正在买房子。   想在上东区买一间Co-op合作公寓,真是比西天取经还难。他们对申请人个人财务状况的审核,比贷款银行严格一百倍。   每套合作公寓就像是一个小王国,买主需要向董事会提交事无巨细的材料:信用卡号码、高于房价5-10倍的资产证明、驾照历史、追溯到祖父祖母的大学成绩单、保姆和司机的个人履历等等,然后佣人的财务状况又要查三代,这简直是套娃行为。   曼哈顿是世界上阶层最分明的地方,财富、人脉、权力一件不可少。管理委员会提心吊胆地审核这些材料:这是荣誉与耻辱的一战,绝对不能放入漏网之鱼——一个不配一起玩的低等人。   已经是第六轮面试了,陪他一起来的房产律师都快被问到抓狂,但时钧还是很沉静——他一定要买下这间被FBI没收的、阮雪榆父母的旧宅。   中场休息时间,时钧搂着他,亲着浅色花卉般的唇,问:“怎么了?我的宝贝也想我了?”   阮雪榆好像有某种神奇的第六感,没来多久,卢卡斯的老婆就到了。   她拿着一个刺目耀眼的香奈儿包,穿着杜嘉班纳的玫瑰蝴蝶连衣裙,抬脚时恰当好处地露出金色立体蜘蛛网的Charlotte Logo,哼哼唧唧地声称,阮雪榆的父亲是邪恶的生化武器制造者。   一帮白左一听就炸了,说什么也不同意这笔买卖了。   但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最后一个董事和他穿着蓬蓬裙的小女儿来了——这就是曾经出现在电视访谈上,那个呐喊着“美国永远爱Bradley”的中年黑人。   贵妇的表情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大叫这是不公正的裙带关系。   曲折连环的波折之后,傍晚,阮雪榆终于搬回了这间宅邸。   一座金子砌的城堡,多么憔悴的艺术之宫。   猫脸图案的祖母绿天鹅绒窗帘,旷世杰作的一张张奇画,八九年的波美侯丰腴而性感,单宁如丝绒般顺滑。   可是随处可见的茶几抽屉里就是地西泮、氯硝西泮、氟奋乃静、硫利达嗪、安必恩——应有尽有的精神药物,很难判断这属于布兰彻还是阮雪榆。   走廊的长墙上有许多照片,这是时钧第一次写实地看见布兰彻。   她在上流社会太太的合照里永远牢牢占据C位,但是和那些攀龙附凤、等人施恩的金发宠物们完全不同,布兰彻本身就是一件令人疯狂的顶级奢侈品,说她是所有男人的梦想,绝不为过。   为越野车拍摄的千万美元级别的代言照里,她乌发红唇,美得那么明艳大气,攫人心魄的、甚至有压迫感的大眼睛充满不屈不挠的野心,而波斯猫一样精巧的短下巴,又中和了她来自宇宙自然灵气的威严和骄傲,增加了独有一份的洒脱和烂漫。   “东方的费雯丽”,这是西方世界对她美貌的终极认可。   阮雪榆长长地注视着母亲的遗像,专注深思的样子让时钧非常担忧。他办了半年的冗长购房手续,哪里是为了勾起爱人任何痛楚回忆。   可是阮雪榆已经将光碟放入播放机了。   一份多么美好温馨的家庭录像:蔚然的金色阳光下,百灵鸟引吭高鸣,阮雪榆手捧一枝白皙的水仙花,他黎明那样洁净的幼小脸颊,被父母一左一右地吻着。   另外一张动态感十足的照片是父母的爱情:求爱的青年挽住Unicorn的辔头,欲说还休的神态,而天后般的美少女将他的领带绕在手中,催动四蹄如飞的坐骑,留下耳后悬挂着两个柔软的乌亮发辫,和一个轻捷柔美的吻。   镜头捕捉的是那一只镶金灿烂的御辇般骏马飞驰向前,青年的眼镜刚刚跌落在地的一瞬间。   但是有一处不和谐的地方:远处苹果树下的一个格纹衫男人的表情不善。   时钧叫住了进屋就有点精神质的陈兮云:“你重新说一遍爸妈是怎么回事。”   陈兮云是梁博士从拉斯维加斯的赌场捡回来的孤儿,那时候他有癞病,背上肚子上全是恶疮和顽癣,梁博士却丝毫不嫌弃,将他带回充满着蛋糕香气的壁炉边,洗涤他的恶劣和世故,甚至将他教导成材,送进了全世界最顶尖的医学院。   所以,他对梁博士过世的愤懑和悲伤,兴许不亚于阮雪榆。   他把烟屁股在烟灰缸里狠狠一捻,总起全文的一句是:“我说这个女人是一条毒蛇!水性杨花、不知好歹的垃圾贱货!Fucking piece of shit!”   英文极大地刺激到了阮雪榆的听觉,让他忽然抬起了头。时钧示意,让陈兮云回去发邮件说吧。   阮雪榆坐到了钢琴凳上,他的手生得是很傲慢的,白皙的十指莹而直,可是完全失控的左手止不住肌肉颤抖,象牙般的琴键下流泻出的曲子根本就不成调。   他的眼中有晦奥难懂的神色,似乎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褪色的双颊怔怔的,像是一个破碎的诗人,一颗冰清玉洁的星辰。   在纱幔床帐打造一个梦幻的小角落里,阮雪榆不知睡了多久,直到爱人将他轻轻亲醒:“宝宝,吃晚饭了。”   时钧遮着他的眼睛,带他走下楼梯。   眼前的场景堪称壮观。   十二层的主体蛋糕倒吊在水晶灯上,奢华绝伦,雕刻着接近一万朵精致的翻糖绣球花,寓意幸运的黄玫瑰优雅明亮,蛋糕裙边和流苏的装饰涂层中有Bradley字母的花体英文,都是出顶级设计师之手的橄榄型钻石琢成的。   一座巨大的城堡蛋糕更是神来之笔,五米多高的艺术建筑美轮美奂,软糖结冰和象牙海岸牛奶巧克力覆盖,再用糖浆花装饰,雕花和薄纱窗帘惟妙惟肖,马车在金箔的喷泉前嗒嗒经过。   气球、丝带、花瓣、蜡烛…暖色系的装饰流光溢彩,宛如童话般的梦幻场景,就算是皇家宴会与这相比,也显得黯然失色。   亮光的心愿瓶,悬挂在半空中,写满了对阮雪榆的祝福,天花板上投射出美丽壮大的星空画面。   库克安邦内黑钻香槟组成背景墙,复古的甜点桌高低错落的盘子里,泡泡小蛋糕滑软的球形蛋糕外包裹着一层香浓的巧克力,棒棒糖的形状讨巧可爱,翻糖饼干酥脆而华丽。   蛋糕从天上缓缓降下,时钧将陶瓷刀具交到他手上,笑着说:“阮老师,祝你生日快乐。”   大门霍地一敞开,礼花泼下,大家一拥而入,争相对阮雪榆献上礼物和祝福:   “Bradley教授!生日快乐!”   “亲爱的Bradley,恭喜你!”   “我们的今天永远比昨天更爱你!祝你永远平安健康快乐!”   一整个交响乐团演奏生日贺曲,孤儿院的孩子们踮脚也够不着,时钧就将他们抱了起来,竞相亲吻阮雪榆的脸颊。   阮雪榆形如一枝杯状的百合花,在无数人们的簇拥中,一些飘拂萦行的、燃烧的云霞在他的眼底游荡,光辉的金碧投下像花环装饰着的明媚。   然后时钧继续说:“宝贝,抬一下头。”   如星空汇聚穹顶的巨大投影屏忽然打开,影像来自曾经被阮雪榆拯救过的人们。   他们最远远自枪林弹雨的中东地区,头裹一大圈黑丝巾,只留一双眼睛在外的妇女带着诚挚的泣容:“亲爱的Bradley先生,谢谢你对我和我们国家捐赠的药物,我们镇上的孩子都活了下来,他们现在非常健康快乐!我教导他们长大了一定要去看你,伟大救世主的圣容!你的诞生就是唯一真实主宰安拉的恩赐,祝你永远有最多的幸福!”   最近的是中国偏远乡村小学,一百多个孩子们比出剪刀手,有的向镜头展示双百分的考试卷,黑瘦的脸庞开朗大笑,像绽放于春天的红花绿叶:“祝阮老师生日快乐!我们听你的话,每天都在努力学习,等你再来看我们!”   疾控中心的前同事们还驻扎在非洲南部,他们对着摄像机碰杯,啤酒的金色泡沫撞击着:“嘿!好哥们!拿出你和狮子搏斗的勇气,只有娘娘腔才会害怕生病!你是我们见过最了不起的中国男人!噢,生日快乐!这真让人不好意思,我们都该死的想你!”   印度老太太在远方吟唱,她微闭双目,把托盘里香灰抹到额头上,孩子和佣人们则脱掉鞋子,围坐周围,或坐凳上,或坐地毯上,面色严肃,附和唱着:“假若他的生命枯萎,假若他已经被带到死亡的边缘,我依然祈求从尼尔利提的掌管下把他夺回,我祝福他茁壮地生活百秋、百冬和一百个春天,愿因陀罗、萨维特尔、布里哈斯、帕提,解离我们的群星Bradley脱祛他新岁里的所有不幸。”   教堂神父祈祷:“父神啊!我们集合所有的爱,求你将所有的荣耀、尊贵、权柄和爱戴,都归于Bradley,他是第二天的支配天使长拉斐尔!祈求你用耶稣基督宝血洗净他,赦免善主如他的一切灾厄。”   最后,数不尽的、成千上万的影像缩小、聚合成爱心的形状,大家异口同声,人们不分穷富贵贱、人种肤色地一起为他祷告,在场的稚童、青壮年、与老人无人不嘘唏饮泣。   阮雪榆的脸庞是初升的月亮那么澄莹、白彻,眼睫像月桂树看见闪电东方的摇曳战栗,歌咏天堂的双唇微微抖颤。   在一片“We love you”的声音中,只剩下时钧没有说出那个字了,而阮雪榆那被永久黄昏侵袭的眼眸,正注视着他。   “Bradley. ”这是时钧第一次这样呼唤他,望着对方波纹犹如潮水涌起的双眸,忽然自己在凌虚的苍穹下,仰望普世里最明亮的星,已太久太久了。   可是他拥着的人是这样一颗厄运之神志心夺走的无价珍珎,宿命已太多次将他们的爱情之月轮碾成粉齑。   像凝结露珠的泪水填充在他们相贴的面庞,他的声音像是烟蓝色的幕纱下苏歇的太息:“Love is…is too weak a word for the way I feel about you.” 第48章 几叠鸳衾红浪翻   深夜,宾客散去之后,他们回房歇息。   时钧将一个漆黑的缟玛瑙、雪白的钻石与青翠的祖母绿组成的美洲豹手镯扣在阮雪榆的腕上,打开抽屉,将麦丽素一样的新宝石倒了进去,九色纷纭万花筒的塑料工厂般小而满的空间,无声地诠释着何为富可敌国。   他笑着问:“阮老师最喜欢哪个?”   他计划雕琢一枚婚礼用的胸针,便想先看看阮雪榆的喜好。   可是阮雪榆哪里能听见,好像一层薄纱隔绝了他与外部世界的信号网络。冰河下一个长久溺水的人,没有火焰的肺部已经无法利用空气呼吸,遑论正视光明。   时钧就让他闭上眼,随便摸一个。   像是为小孩子演示教学,时钧自己先如是照做。   下一秒,时钧的眼睛收获了一枚亲吻,芬芳龙涎草般的香气。   “Brightest. ”   你的眼睛才是最夺目的珍宝。   他仿佛是这样的意思。   阮雪榆闪烁着深爱的睫毛羽翼轻盈,同样柔软的双唇依依地贴上了爱人的嘴角。   一个快吻的甜蜜之后,时钧微微地离开他春雨薄幕般湿润的柔情,却被勾着脖子陷回了织编锦丝花毯的圆床,滑缎面的被服让他有一种皮肤正在被抚摸的错觉。   像是过载的堤坝,他忍耐力突破极限的声音清晰可闻,骤雨一样的喘气声洒了下来,令爱神从浪涛里孕育的冉冉情深,将阮雪榆的脖颈熏得微微泛红。   “晚安。”不敢让脆弱的琉璃有一丝裂痕,时钧宣告终章地吻了他的额头。   可是阮雪榆的神情落落难合,久违的高傲多么像令人神迷、连红宝石也黯淡无色的花朵,但身体又像是春日绵绵的柳絮,温软的吻铺满爱人整张英俊的脸,最漂亮白水晶的牙齿咬住了他的皮带,半剖的火红安石榴、蓓蕾一般的嘴唇和吐艳玫瑰点缀微红的脸,被口中肿胀至极的柱体撑得已经变形,果肉甘甜的舌与可口醇酒般的银液,紧紧裹着他因之完全疯狂的爱侣。   世上居然有这样要了命的快活。时钧的目光不可抑制地狂乱起来,兽欲一刹那冲破牢笼,抓着对方的头发向下用力,迫使他抬起头来,像是为最心爱的女人涂抹口红那样,仔细缠绵地让唇瓣和鼻端布满丰润的水光,接着猛然进入他狭窄的喉部。   这是一种在亵玩、侮辱一个天使的罪恶感。   他的嘴唇红润得就像是缠在象牙塔上的红丝带,暮光的大海里捞起的一串星色珊瑚,美得只能被进献给神座上至高的王。纯洁的脸上带着忽有忽无的、对惊人分量的雄壮器官不自觉的崇拜。兴奋的味蕾刺激和极致冲破天灵盖的心理快感,让最深处也忍不住开始阵阵紧缩。   终于紧密契合的那一瞬间,阮雪榆发出坦诚而天真的舒服低叹,那是一种奇妙的被充实、被占有、被降服、被掌控和主宰的灵魂奇境。   雄性动物的征服欲烧着了一切感官,让时钧甚至听不到他因情爱而销魂、痛苦而甚至高昂的曲调,猛烈到了极点的凶狠撞击,让阮雪榆的两排牙齿都打到了一起,泪水是飞出来的,饱满多汁的爱溅得无处不是,摩擦出的泡沫浓密绵厚,含有一些缕浪漫甜美的酒色。   淡红色的月云像是余霞的光,明星碧浸着银河水,相爱的流藻般歌调幽唱了整篇长夜。 第49章 果报元来必有因   阮雪榆醒来的时候,无名指上有一枚金色橄榄叶包裹的巨粒世纪钻石。   它的原石重达191克拉——一枚可以追溯到八百多年前,曾经引发印度与英国王室战争的柯伊诺尔,又名“光明之山”。   天生丽质、不事雕琢的宝石艺术完全透明,这枚新的订婚戒指叫做艾斯特莱雅之光。   她是罗马神话中的众神之王朱庇特的女儿,最眷顾人类的圣洁神,代表神圣不可侵犯的纯洁、无私的奉献精神以及广博的仁爱之心,象征最高贵的、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美德。   他给时钧打电话,但是无人接听。   桌子上只有Dean&DeLuca的烘焙点心和应季饮品,也不符合他未婚夫往常的作风。   阮雪榆吃午饭的时候,王贺怯怯地登门造访。   王贺就是那个撞见他被卢卡斯揪衣领的学生,也是珠峰雪崩里丧生的女孩林萼的男朋友。   他对陈兮云说:“登珠峰不是学校组织的活动,但是阮教授觉得都是他的责任,一直非常痛苦。他寒暑假都会去探望萼萼的父母,还在他们的乡镇捐了一座希望小学。”   陈兮云一点也不惊讶,笑笑:“基操勿6。”   然后王贺更动容了,像是快哭了:“我毕业的时候就是阮教授为我拨的穗,那天他告诉我永远不要忘记身为医学生的责任,我辜负了教授的希望。”   陈兮云拍拍他:“我经常辜负,习惯就好。”   王贺出国留学,阴错阳差地进了卢卡斯的课题组,三观不合,以至于难以毕业,他握着拳头,脸憋成了猪肝色:“教授,今天YTI99234要开新闻发布会了…可是…可是……”   他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了。普通人的世界里,有敢于驳斥权威勇气的学子万里无一。   王贺将内部资料递呈给了最敬钦的教授,但是他对阮雪榆的病情一无所知。   “放弃吧。”陈兮云指了指说,“雪榆这儿现在有点问题。你别看我啊,指望我?本人虽然聪明绝顶,但不幸是个搞手艺活的外科医生,隔行如隔山,侬懂啦伐?”   不过他还是说了点有用的话:“他干什么?卢卡斯不是搞癌症的吗?他怎么突然就研究罕见病了?能不能行。”   王贺支吾着说卢卡斯嫉妒成疾,经常在组会上公开diss阮教授,认为他在罕见病领域上的成就不值一提,是时无英雄,竖子成名,并且为向FBI举报阮雪榆的事沾沾自喜。而且他是一个极端种族主义者,系里的中国和印度学子因他的存在战战兢兢。   卢卡斯的这场发布会在电视和网络同步直播,声势浩大地像好莱坞巨星结婚典礼,还请来了CDC的大领导做背书。   当YTI99234的倩影在幕布上缓缓升起时,阮雪榆忽然站起,奔赴门外。   “阮教授!”   “雪榆!”   追着他呼唤的两人,被遥遥甩在阮雪榆疾驰而去的飞车后。   他拥有科学界最具辨识度的脸,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核心会场,大家还都以为他是来做评审,或负责剪彩和致辞的。   “这款重磅精神免疫疗法在多项罕见病中展现出了喜人的疗效,可全面用于治疗全羧化酶合成酶缺乏症、特发性低促性腺激素性性腺功能减退症、长链3-羟酰基辅酶A脱氢酶缺乏症等七项罕见病,我们希望上市之后,YTI99234能够为全球患者带来更多的治疗选择。”   卢卡斯志得意满地坐在发言席中央。   而众人的追逐和簇拥中,阮雪榆在第一排坐下来的时候,他脸部的肌肉明显抖动、抽搐了好几下。   于是他低声唤来保安,让他们把傻子立刻赶出去。   可是许多学者正排着队和阮雪榆攀谈结交,他看上去像是一个谦逊、庄重的聆听者,明净的眼眸像在美好地讴歌秋令,礼赞生命。他美丽的忧郁拥有颜色,使人感觉翡翠太浅,蓝宝石又太深。   他依然是那个饱含学识、坚持理想、挽救了无数生命的顶级科学家,哪有人相信拥有这样赏心悦目姿容的人,是传言中的疯狂精神病患者。   面对记者提问,卢卡斯说:“是的,我们认为YTI99234将掀起罕见病领域的一场风暴、甚至是革命,就像天花疫苗和青霉素对全人类的贡献一样。”   他把话说得太满了,便遭到了同行和记者们的一齐质疑,大家纷纷将目光投向阮雪榆,意思是:“Bradley博士,你怎么看?”   有人站起来提问:“上一次掀起治疗策略革命的是Bradley博士的冰河之春,他为此获得了阿尔伯特创新奖,那么卢卡斯博士,请问你是否也有信心获得这世界瞩目的医学界桂冠奖项?”   “这个问题太大了。我们会持续关注YTI99234临床表现,更多的话需要留给用药的患者来说。”卢卡斯维持优雅,但还是忍不住讽刺,“但是我确信,我不会因获得任何奖项而兴奋到发疯,诺贝尔奖也不行。”   他张扬跋扈的作风早已招致许多不满,有人直接在公开场所挑战他:“事实就是十年之后,Bradley博士可能因为冰河之春获得诺奖,而你只能白日做梦。”   这个心直口快的科学家马上被请了出去,卢卡斯尽量保持平和的心态,但比较他和阮雪榆的声音此起彼伏、愈演愈烈。   在罕见病的小圈子里,阮雪榆的才名和美德一样令人称敬,新人崇拜他,资历丰厚的老一辈则向着他,话题重心很快就偏移了过去,仿佛一个闯入别人辛苦搭建戏台的不速之客,却翻掌之易地取代了主角地位。   “好。”卢卡斯后槽牙快咬断了,干脆将错就错,“Bradley博士,我是否能听听你对它的高见?”   阮雪榆是低着头的,如果摄像机的机位再低一点,或许可以清楚地照见他的些微无措,以及那如同雪和雪的裹尸布般的脸色。   大家都是请教和问询的口气,满满的期待:   “博士,您怎么看?”   “我们一直期待您再次回到联邦……”   “Bradley博士?”   “博士?”   混乱、痛苦、焦灼的声音。   阮雪榆如一个长久跌倒在尘埃的人,受创的心像被热油反复煎烤,无人看见其中发芽的绝望。   果然,这位阮博士还是成句话都说不出来的傻子。   “哈。”卢卡斯短促蔑笑,仰着粗长的脖颈,“傻了就好好呆在发展中国家的疯人院,不要给我们伟大国家的医疗体系添麻烦,你明白?”   但是阮雪榆仍是最闪亮的焦点人物,卢卡斯站了起来,变本加厉地想要彻底击垮他:“哦,我忘了,FBI对你的调查还在进行中,你最好不要像你的父亲那样——变成一个想毁灭人类的、最终自食恶果的生化武器制造者。”   大家惊恐地看向阮雪榆。   卢卡斯走下了台阶,甚至差一点在众目睽睽之下,贴着耳朵吐出足以摧毁他所有自尊心的侮辱,以及颠覆信仰的指证。   他说:“你去的圣雅缇娜群岛生化研究所,是德国武装部队曾经进行生化武器研究的地狱。因为那里有数不清的流浪汉和吸毒者,可以让他们肆无忌惮地进行人体试验。政府选的地理位置非常正确,岛上曾经发生过一次活性炭疽杆菌标本运送事故,几百人因此丧命,根本就没有人知道。”   卢卡斯在投影上展示种种死尸的惨状,沙林毒气造成的紫色浮肿恶心至极,他说:“TBEX的人体试验太危险,在任何一个国家都根本无法获批,你的父亲鬼迷心窍,为了救你那个娼贱的病患母亲,主动加入丧心病狂的生化武器研究,借他的职位之便,拿到了免费、无穷的活人样本。他研制出了解药,但是为它死的无辜平民堆成了山。”   大众哗然,对阮雪榆投去的目光有震惊、有鄙夷、有厌恶。   卢卡斯说:“各位在场的同行学者,你们也听见了他的家族曾经参与如何丧心病狂、违反人伦的研究,我认为应该对冰河之春的临床试验进行一次彻查,也许他袭承了那枉顾人伦的科学叛徒精神……”   “Bradley博士?”   “博士…你这是在默认卢卡斯博士的指控吗?”   咔嚓的镜头刷刷地闪,照在阮雪榆的眼底,像是惨恶的鬼火在闪烁一片幽绿,血口赤牙的雷电锃锃。   大脑的眩晕带来了剧烈的疼痛,他仿佛可以听到亿万个细胞不断撕裂、破碎、凋亡的声音。   可是艾斯特莱雅之光夺目奇幻的异彩盖过了一切黑暗,群星的璀璨光芒不断散发、融合,就好像那些为他庆生和祈祷的人们的笑与泪水。   从斑斓的落日以至上升的明星,没什么比汇聚爱人、亲朋、患者所有希望的善意与爱,更像一场壮丽涅槃的辉煌之浴。   这种惊人的沉默令卢卡斯冷汗直冒,他对这个永远技高一筹,并且对胜利从来不屑一顾的假想敌有一种天然的深惧。   “卢卡斯。”阮雪榆说。   烈火红云的凤鸟一声高鸣,迢遥天庭绽出的东方曙光中,他忽然抬起了眸,那是又蓝又冷的眼神,譬如群峰在破晓中为伟大的太阳侍立,一个冬日的彻底清醒,昔日荣耀完全复苏,令人惊叹的光明奇迹。   他用一种像所有幕戏的操纵者,甚至是全知上帝般的冰冷口吻:   “你在说谎。” 第50章 电光时掣紫金蛇   这声音猛地从耳边炸起,卢卡斯的表情瞬间凝固了,把目光转过来,惊骇地瞪着他。   他马上意识到了事情有变,大起手足无措之感,虚脱般的在心里叫了一声,急忙说:“据我所知,Bradley博士的精神状况有很大问题,我建议这只挨冻的小猫还是回家多休息。”   可是大家听见阮雪榆开了口,心里都有一股难明的欣慰,无声的激动,便期许地看着他。   “我的精神状况一切良好。”阮雪榆平视着他,淡淡地指出。   他直入主题,声音可以冰入人的骨髓:“首先,你的流行病学数据是事实错误。朗格汉斯组织细胞增生症Met突变,且一二线药物治疗无效的患者,北美洲范围内不超过三百例,这个数字应该是二百六十三,不是四百七十二。”   “什么?”卢卡斯迅速倒回了那张幻灯片,但他很快意识到:阮雪榆早就不是他的顶头上司了!   那为什么还会被这种九五之尊俯瞰众生的气势吓到?   “Bradley博士,谢谢你提出的质疑。”卢卡斯摆出了合宜的风度,连连点头,做出俯首受教的模样,不在意地一笑,“我会重新和统计科学家确认,但是即便你是对的,这多出的数量也不会构成任何有效性上的影响。”   “不是的,这非常关键。”阮雪榆静静地看着他,每一根线条都抽紧的脸上虽然没有任何表情,可是代表绝对权威的冷冰冰审视眼光,却像在看一件糟糕至极的作品,“你擅长的肺癌领域患者基数庞大,所以即使是数量级的差错,也不会对临床试验入组条件和最终招募结果有所影响。而在罕见病领域,尤其是超罕,每个患者的个体差异都不可以被忽视。”   在听众的窃窃私语中,阮雪榆继续说,形状优美、玉色光鲜的手指远远地点着放映屏,示意他向左滑动:“临床实验部分之后再讨论,先看细胞学实验。”   “这一部分的疑问来自于目前十三位学者或研究组给出自己的研究结果,其中十一组认为无法重复,一组正在进行,只有一个实验小组成功重复。而且他们只是检测到微弱的信号,其中还存在很多死细胞,所以这唯一的重复结果,只是有限的重复结果。”   不知道谁给阮雪榆递了一个指示杆,他开始用红外线挥斥方遒,声音好像出自于与世无争的外太空,遥远又冷酷。   明明前一秒还是睁着一双无辜眼睛的漂亮金丝雀,甚至带着澄净的腼腆,矜贵地一触就碎,需要被男人们众星捧月地饲喂与浇灌,现在的他却像狮子看着一只自己利爪下的羚羊,笃定从容的样子让人生惧,不怒自威地有一种君王的高傲、至上的威严。   “写在这里的步骤和真实的实验操作有区别。至于具体实验的操作……写论文时我们都没有仔细检查这段文字。”卢卡斯强撑着镇定的面具,被他说得浑身上下的神经都跳着疼,头皮发麻,眼神不停闪烁。   他其实并不了解这个领域,而且为了快速发表、抢占先机,把很多重要工作交给了外包实验机构,所以什么细节也回答不上来。   “你的说法部分取信了我。”阮雪榆像是认可地微微点头,“因为对一个经验丰富的实验者而言简单的实验,对其他人而言也许是极端困难的。这不足以构成我质疑的全部论据。”   阮雪榆接着说他所标细胞系和实际使用的不一样,骨髓造血细胞不是脾造血干细胞。他则解释是拿错了图片,因为骨髓造血细胞、脾造血干细胞都贴了“造血”的标签。   “第五页的WB结果,第八条泳道与其他部分的颜色深浅不一致。泳带1、2、4、5、7来自凝胶-1,泳带3、8来自凝胶-2。”阮雪榆快准狠地指出。   有人跃跃欲试地附和说:“的确,这很像剪接的。”   在专业问题上,卢卡斯不敢直接怵前上司的霉头,就把枪口对准别人,斥道:“我和我的组员只是想做出看得清楚美观的图,你的意思是在说我造假吗?”   “没有人这样陈述。”阮雪榆说,“只是因为这些失误,从根本上摧毁了数据的可信度,也不得不说逐渐令人意识到了潜在的危险。为了检查该结果的合理性,我建议你撤回文章以及这场上市发布会,继而获得准确的数据以及真实的实验图片,再充满信心地去论证药效学上是正确的。”   这样子让所有人都想起了他前疾控中心新闻发言人的身份,与刻板的用词一样冷峭和漠然的表情,让群众每每都轻而易举地相信:疫情已经被卫生院彻底控制,美国公民永远可以高枕无忧。   大家看不上卢卡斯恨不得处处炫耀、处处压人一头的态度,则一起抨击:“我不得不说这场记者会本身就充满主观意识,完全看不出发言人是一位德高望重的科学家。”   卢卡斯站起来,咬牙切齿:“你就非要和我作对!”   “并非如此。”阮雪榆说,“我只是在为患者负责。过去因为研究者的不严谨、监管的不力、利益的驱动造成了太多人为之祸,这是前车之鉴。”   他举例说:“沙立度胺的错误上市,曾经造成了12000多名婴儿出生就失去手脚,这种畸形被叫做海豹胎;近乎行贿式的奥施康定兜售,让毒瘾的种子播撒在美国,导致每年因海洛因过量死亡的人数逐年攀升。这样的灾难不能再发生了。”   大家纷纷点头赞同,为过往的悲剧露出哀伤和遗憾的神情。然后是一个透着老态的女性声音,理化学研究所主席下了最后通牒,她期待卢卡斯能够重新客观调查,然后再次提交论文和上市申请。   被阮雪榆当面赏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卢卡斯满身血管里都泛着屈辱,生平未有过地产生了没有极限的愤怒,气得视野都模糊了,满口乱嚷起来:“你别走!你不打算解释清楚生化武器的事吗?”   正在这时,大门像是被谁踢开了,更多媒体像潮水一样涌了进来。   时钧在阮雪榆身边坐了下来。   “我们正需要一个解释。”时钧这么说。 第51章 蕙死兰枯篱菊槁   记者们把会场堵了个水泄不通,卢卡斯被四处伸来的话筒撞得跌倒在地。   “卢卡斯博士,我们得到确切指控说您的父亲麦克斯韦先生,曾经在圣雅缇娜群岛建立具有生化威胁潜力的基础设施,部署全球传染病传播控制系统!”   “指控称该基地突破了不能利用活人实验的人道底线。”   “我们听说麦克斯韦先生利用强权,胁迫了许多善良的科学家,用家人的生命威胁他们制造生化武器,你对此是否有所耳闻?”   “是的,我们听说不仅有神经毒气,那里的生物武器多种多样,比如使用昆虫作为宿主,进行生物攻击。用无人机将染病的昆虫,空运到指定的位置。”   “FBI已经认为这是确凿的证据,因为曾经有一驾出岛的飞机,飞行的过程中,其中一个罐子出了故障,导致这家战斗机飞离既定航线时,残留的14.04公斤物质泄露。下方的谷地中正在吃草的6000多只绵羊,在接触到该物质之后不久,就大面积死亡。”   美国两党互相攻讦由来已久,这些民主党记者之所以这么狂热,正是因为卢卡斯的议员母亲正在竞选路易斯安那州的州长。她的民意调查和第二名咬得很紧,正是一点差子都不能出的节骨眼。   证据是时钧递呈给民主党的,当然还有一些聊表心意的调查费。   卢卡斯扒开人群,冲到阮雪榆面前,可是他在身高上是明显的劣势,气势当时就矮了半截:“你这是诬构!诬构!制造生化武器的明明是你父亲!你这个乱泼脏水的卑鄙的人!”   阮雪榆玫瑰栗色的瞳仁晓色沉沉,如一个臻至高峰上的神子,就是这么平静地俯视、甚至鸟瞰众生,没有任何表情的样子都卓有风采。   然后卢卡斯就接到了自己老妈的电话,威严的铁娘子怒吼着,让他立刻撤销发布会:“蠢到家的傻瓜!”   他在惨淡和震惊中挂了电话。   波浪一般的人海中,FBI从天而降,带走了这位涉嫌学术受贿的卢卡斯教授。   他们逆着人潮往门口走,时钧却感觉拉着自己的手忽然一松。   阮雪榆呼吸骤停,倒进一座沉静的墓室。   凌晨一点,手术室。   阮雪榆正戴着阿托品及球囊面罩进行抢救,阮微被挡在ICU外。   24小时动态心电图显示,他一个小时内屡次出现超过4秒的心脏停搏。   “不……”陈兮云说,“他所有生命体征都非常垂危,不可能受得了四十分钟的头部磁共振MRI。”   “雪榆,雪榆……”陈兮云比任何人都知道,这是毫无意义的呼唤。   助手说:“可是如果不进行头部扫描,我们怎么知道病人的病灶在哪里?”   “直接切,他满脑子都是病灶!”陈兮云在房间里乱踱,心跳如鼓,“先溶掉他的血栓,准备颈动脉穿刺注药。”   陈兮云将阮雪榆的脖子侧了过来,在总动脉中段以穿刺点为中心,消毒了大约6厘米直径的区域。   他捏住已排好空气的头皮针,左手食指和拇指固定动脉,然后将长细的头皮针垂直刺入血管。   这里离气管那么近,血管的波动一清二楚,一不小心就会割了喉。   1cm左右出现暗黑血液,回抽不畅,再进0.5cm,终于有了强烈突破感——扎进动脉了。   见到头皮针管内有鲜红色、上下搏动的血液回流时,陈兮云明显颤了一下。   “老师?”助手惊诧地出了声。   阮雪榆很快出现了血管硬节,硫酸镁湿热敷也不管用,陈兮云不得不停止加压,重新抽针,进行多次穿刺。   来回几次之后,他已经满头大汗。   手术的过程惊心动魄,麻醉医生手握钙剂站在床边,时刻紧盯心电图。   明明一切有序正常地进行,可是生命就是这么脆弱,忽然地一下,阮雪榆的心率血压氧饱和度完全失常,麻醉医生立刻叫停,陈兮云进行胸外按压,迅速将肾上腺素输进去。   可是即使他的心脏复跳,循环也极不稳定,手术无论如何都不能继续了。   陈兮云将厚厚的无菌纱布包裹在他的术区切口上,接着ICU、麻醉科、心内科医生加他,四个人轮流做了一个小时的心脏复苏术。   逐渐地,阮雪榆的心脏脱离心肺机搏动起来,肺部也开始自由起伏。   可是半个小时之后,阮雪榆依然深度昏迷,他极度费力让嘴巴一开一合,用尽全力想再进行为数不多的几次气体交换,颈静脉怒张,心力严重衰竭。   因为颈间扎针硬结弥散的缘故,他吸气时一声长长的杂音,再是用力吐气时一声尖利的气喘,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令人心碎,简直像在用一根污水管呼吸。   在所有人的注视中,阮雪榆备受摧残的面容上,瞳孔一点点散大,心电图的走势突然一平。   死神正盘旋在上空,一把锋利的镰刀将他的灵与肉割开。   濒死其实是一种平和安详、令人愉悦的感觉。   阮雪榆开始察觉不到自身的存在,周围环境更像是一张画纸,没有立体感,也没有真实感,仿佛被巨大的引力吸进一个黑洞,身体不断被压缩,最后剩下一片灰白色的光,他在不停地出入自己的肉体。   两个以上的医生共同评估,证实阮雪榆的心跳、呼吸完全停止了。   可是,他依然有话有说,有人想见。   “阮雪榆!” 第52章 古魂新冷蜀山鹃   心脏停跳一分半钟,他的血液转为酸性,喉咙开始痉挛,瞳孔变得像是玻璃晶球一样。   身体即将进入不可逆的脑死亡状态,许多细胞跃跃欲试地开始液化。   所有医护都在垂头叹气,生命支持系统将被拔除。   “阮雪榆!”   是他,残毁的神经断续地传递道。   他,和厄瑞玻斯来了。   经厄瑞玻斯灌流的脑组织的微循环和血管功能得到完美重建,整个神经网络开始活动,残余的几剂强心针迅速起效,细胞分裂、新生的速度快到像是宇宙大爆炸,自主性的肌肉活动与呼吸复苏,所有生命体征趋于稳定。   阮雪榆的脑室里本来充满了脑脊液,脑组织由于受到血瘤挤压薄得像一张纸,半个月礼拜后的扫描结果却显示:他的大脑白质和灰质的所有功能,竟然全面恢复了。   与死神接吻的感受糟糕透顶,导致阮雪榆醒来后的几天内,都仍然精神恍惚。   这是深夜,天上一小星的蓝照在他的脸畔,他蔚然的忧郁像是一枝含露的紫罗兰,两扇苍白的窗般的眼睛探望灰暗的天空。   也许是时钧的笑容牵动了冰冷的他,驱走了脑中的阴沉,月光也变得清辉耀眼了。   时钧打开了留音机,那是像“玛丽有只小羊羔,雪球儿似一身毛”般老旧的音质,仿佛亘古未有的许多叹息和苦痛,都被灌入这段录音了。   “亲爱的小Bradley,原谅我现在才打算告知你这一切真相……”   是茨戈婆婆的声音。   “你穿上那件披风的样子,多么让我想起了你的母亲!可是你的朋友,和这世上所有无知愚蠢的人,却是那样误解、侮辱她。哎,我多么畏惧她最爱的Bradley,也对她怀有最不公的怨怼…我残剩的日子已经不多,也许不会看见明天醒来的太阳,我必须要告诉你!”   “你的母亲是我见过最无缺的灵魂,她是神在人间最美丽的安琪儿,她的心灵与她素馨花雪的皮肤一样纯洁,她的美德与她那令夜莺也无言的歌喉一样动人…”   “正是因为这样…那些禽兽为了占有她,能做出任何肮脏的勾当!恶毒的撒旦麦克斯韦,他胁迫你的父亲制造生化武器,把他们夫妻绑架到这座孤岛,不过是令人作呕虚晃的一枪!他真正的目的,是以你父亲和你的生命为筹码,侮辱你的母亲……”   “布兰彻反复对我嘱咐:一定要对你和你的父亲隐瞒这一切,将这个秘密永远带进坟墓里。因为你父亲当时只是一个弱小卑微的年轻人,他以何力量螳臂当车,对抗邪恶的魔王?她更不想让复仇的种子播撒在你的心灵…于是她编造了那个可笑的不贞谎言,那是她爱和牺牲的伟大借由!她承担了一切骂名和恶孽,却还甚至为此赎罪、疯狂……”   而在陈兮云和一干人等的眼中,她是在马背上颠惯了野女人,怎么会甘于孤岛地下生活的孤寂,真是有一万个理由红杏出墙。   “恶人有祸了,他必遭灾难!因为要照自己手所行的受报应。因为我们众人,必要在基督台前显露出来,叫各人按着本身所行的,或善或恶受报!”   “我日夜向着宇宙的神诅咒,终于、终于、终于!邪恶的麦克斯韦、使她痛苦的秘密之源,终于死于生化毒气泄漏的灾难!上帝保佑万福玛利亚,你的父母终于得以离开这座噩梦之岛!”   可是已经太晚了,布兰彻永远疯了。   她从来没有抛弃安德烈,只是因为克劳德博士也曾被派遣到圣雅缇娜群岛上去,他愤怒地离开之时,带走了那个伪装地天使般的小孩子。   爱娇的少女难以再度歌唱,秀美的头发永久失去光泽,昔日的青春和美丽沦为敝泥。   因高剂量强度的迷药和强暴产生的精神紊乱,以及误认弃子的自责让TBEX屡屡发作,令她变成了一个阴郁寡言的、时时在深夜孤泣的、泪水像雨样飞散的疯癫病人,死灰般的走肉尸骸。   茨戈婆婆录到这里,好像起了一下身,然后远处传来一长串指甲摩擦着玻璃的尖哨声音,她说:“咦?噢!我的百灵鸟小歌唱家,怎么站在外面不进来?”   茨戈婆婆也许是没有认出长大的安德烈,又也许是她从来就不相信现代医学的诊断。   “啊…啊啊…!”   刀子进肉和遇害的尖叫声,混杂在了一起。   时钧连忙拨掉了。   可是,留声机里还有另一段女音。   “Bradley,我亲爱的、漂亮的、我最大骄傲的小天使!我收到了你的来信,好想问你,你在亚特兰大过的春假还愉快吗?乖宝贝,不要总是带一行李箱的书啦!你一直那么用功,妈妈心疼极了,只想让你快乐无忧地长大。”   “马术的训练更不要着急,Unicorn告诉我他像我和爸爸一样爱你,它一定会帮你成为比我厉害得多的冠军,我那件披风就留给你。”   “妈妈昨天梦见了你,真的也好想你!想到了你,就再没有什么是真正艰难的、是不可克服的了。”   是布兰彻的录音日记。   她是这样一位轻盈、灿烂、温柔的母亲,梳着刚刚打过波浪的黛黑长发,语气中漫着瑰丽细腻的海盐气息,像是漫步于美丽的彩虹光泽中。   接紧着,她用顺和快畅的口吻,闲聊着说起那些琐碎的想法。   她说自己开始向往漂泊的吉普赛人过得自在,自由的召唤清晰又豪迈,也想永远居住在海鸥和长鲸出没的所在,她活泼地说自己若是一个男子,就一定是横行无忌的海神波塞冬。   她像所有母亲一样,面对远方的孩子,总说自己一切都好、都合意得不得了。   然后是一个沉思的金色的吻。   她开始有些染上淡然的哀伤,像一个受惊的水中仙子,脆弱极了:“妈妈好想见到你,可是妈妈暂时不能还离开这里…不过我今天又去见了桔梗花,每一次和它的会面都令我重新愉悦、充满信心,因为它告诉我,Clarence就像你一样平安健康。”   她也许是真的没有人倾诉了,精神的崩溃就在那么一瞬,毫无预备的突然之间,最哀愁的花朵从她的眼泪里疯狂迸出:“妈妈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我是被撒旦厌弃的魔鬼…我有聪颖心田的Bradley,我该怎么办?”   “好冷,欧里亚克的冬天也没有这样骇人过!我做梦都想极了离开这里,又不敢离开,我不洁,我害怕那个魔鬼伤害我的爱人、我的家人,我最爱的你…更怕这个凶手就是我自己!”   “噢…TBEX让我没有一刻不预料恐怖的事情,以及我会杀害我爱的大家。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们,我不配做一个妈妈,我不该将你带到这个,不能好好爱你的世界…”   她哭得太郁烈了,那是非常缜密的痛苦。   像是永别的战栗,最后她这样说:“晚安,吻你。你的降生是为了照亮我的黑暗,我最爱的小天使,愿你永远有不昧的明星,永远有生命中乍放的阳春,永远怀着驱逐阴暗、带来苏生的所有善良!而不有我那圣水难洗的苦孽。吻你,千千万万个最爱你的吻。”   虚空袅着她那天籁一样的歌音,揉进了去和今的风声,呜咽过孤松的哭林,慈爱的眼睛般,轻抚阮雪榆满颊的泪漫。 第53章 浓香搓粉细腰肢   随着FBI对卢卡斯家族的深入调查,真相水落石出。   厄瑞玻斯的上一个名字叫诺亚方舟,因为它可以奇迹地修复脑死亡的神经系统,那是无与伦比的惊奇作用,像是上帝的后台程序被拆了包。   阮雪榆的父亲用它挽救了无数接受试验的“废料”,将他们重新接回人世的怀抱,并且偷偷运送走了几百名可怜的试验品。   可是即使是为了保护家人,父亲也不可能忍受自己作出任何刽子手行为。   他认为,是无能的自己没有战胜麦克斯韦的强权,对死亡之神“厄瑞玻斯”的袖手旁观,才导致了这一切悲剧。而在患者死亡之际,他才迎接人类登上一座“诺亚方舟”,只是拙劣至极的亡羊补牢。   那是精神和信仰的双重毁灭。   在那段暗无天日的囚禁中,他所经历的惨烈折磨与心灵拷问,也许并不比妻子所承受的轻多少。   终于,夫妻二人终于迎来了救援。   他将解药封存于只有妻子能解开的谜语中,问她:选择安德烈还是我和Bradley?   那只是一个假性选择题,他其实希望善良的妻子,带着安德烈和救世的神药远走高飞,而自己则预备好了一剂烈性毒药,打算自尽于此,以此谢罪。   可是老天终于开眼了,一场毒气大爆炸,让他们重见天日。   麦克斯韦的邪恶被永远葬进了坟墓,以至于连他的儿子卢卡斯对此毫不知情。他一直以为是布兰彻勾引、蛊惑了父亲,让他抛弃了自己与不解风情的女强人母亲。   “你活在情人的眼睛里,存在于我不朽的诗篇中。”   这是最后一行不能转译的诗。   终于那一天,时钧戴上了布兰彻留下的红宝石链镜,海岸的光线在特殊材料中形成复杂的折射,就看到了卡纸上厄瑞玻斯的秘密。   一个月后,中国,上海市。   阮雪榆的晚饭是一大瓶牛奶和几颗圣女果,用餐地点便利店。   他代表市医保局做今年药品准入的谈判工作,手边的政策文件堆积如山,屏幕上的PDF文档窗口堆了几百个,把他一掰为二都忙不过来。   在人来人往中,阮雪榆如同一座被移植来的长白山雪峰,宁静地坐禅,像是木鱼成了精,冷冷的清梵音组成的强大光墙就撂在这了,根本没有生物胆敢挑战他的结界。   头顶却忽然传来一个惊喜的声音:“阮教授?”   阮雪榆并不认识这个年轻人,对方却自来熟地坐了下来。   他是很青春的那种勇敢,春天草坪上的小白杨,像是篮球队里总是被女孩子送汽水、最受欢迎的小前锋,脸上带着阅世不多的纯真:“你好,你好,阮教授久仰大名了,我叫许晟。”   阮雪榆机械动作自然反射,礼貌性点了一下头,看他脖子上挂着政府的工作胸牌,就随便猜了一个身份:“许博士?”   “不是,不是…那是我哥…”许晟有点不好意思,摸了摸毛茸茸的脑袋,“许局长是我爸。”   阮雪榆对这位局长公子没有任何优待,很糙的已阅之后,继续埋头做正事。   “阮教授…”他对阮雪榆的处世哲学十分震惊,不过很快,就继续兴奋地说,“我真是久仰您的大名了,我听我爸我哥说,您弄回来一堆美国制造生化武器的证据,提交给了上头,说不定哪天在国际法庭上就管用!”   “您还公布了一种万能灵药的结构式,鼓励全世界的科研机构去研究!我哥说,那可是随随便便都能卖几十亿美金的东西!您却连专利都不申请,叫饿,饿啥来着?”   再难以置信的崇拜色彩,也突破不了阮雪榆的极地冰雪境界。   “厄瑞玻斯。”极其不稳定的网络,是阮雪榆的专注微微动摇的唯一原因,他终于抬头,“许博士是非常优秀的学者,我希望邀请他一起加入厄瑞玻斯更多适应症的开发中,这会极大加速惠及全球十九亿患者群体。”   许晟连声附和:“是啊!是啊!”   阮雪榆打算回家办公,许晟也迎着他站起来,说:“阮教授怎么能就吃这个?附近有一家很不错的本帮菜餐厅,我请您!”   他报出个饭馆的名字,在外滩,价格人均好几千。   “物料过敏,不能吃餐厅。”阮雪榆淡淡地说,拿了一瓶水,正在付款。   许晟还不死心,扣篮的身材横在路中间:“阮教授,我代我哥、我爸请你赏脸一下行不行?”   不知道阮雪榆又在思考什么高深的宇宙理论,完全文不对意,他点了一下头,然后留一个烟尘寂然的背影。   这位局长公子只觉得阮雪榆可奇特了,他明明就是目中无人得很,却一点倨傲都没有,好像就是特别单纯的不近人情,一点也不讨厌,仿佛天生他就该这样,对什么人都可以不理会。   他还在纳闷中,就听见“当”的一下,店员的条形码扫描器掉在了地上。   众人齐刷刷地看了过来,尖叫声塞满了整间店铺,漏出去冲到了大街上。大家对着正在自助机器结账的高大男人,拍照的拍照,晕倒的晕倒,掐人中的掐人中。   目睹了刚刚发生一切的时钧,沉着脸,拉开了阮雪榆停泊的车门。   阮雪榆对着出现在副驾驶上的人微微一怔,不过很快,红彤彤的玫瑰绽开了隆冬的雪霜,他的唇上像饮过醉人的甘醇,微微弯着,美好的样子像是对着月光出神的仙子,夜色都为他消融得黯淡了,说:“怎么过来了?”   “不能来?”冷冷的一驳。   时钧头皮都在跳着发疼。便利店里,他在阮雪榆的对面坐了那么久,拉下口罩,给了无数暗示,对方根本没发现不说,还和一个毛头臭小子聊得很起劲。   阮雪榆偏着头看他,呼吸像是白法兰绒那样轻软,笑着将钥匙插入点火锁内:“吃过了吗?我们去哪里。”   时钧随便报了一个地方,然后出奇地一言不发,指望这个迟钝的工作狂,及时发现他很不开心,很不开心,很不开心。   晚高峰堵得很,阮雪榆终于垂下方向盘上的双手,分神来问他:“怎么了?”   时钧忽然捏起他的下巴,猛然扳了过来。   发狠的吻,泄怒的咬,舌头顶撞了进来,凶猛的原始动物那样,在阮雪榆的嘴唇上留下一圈不浅的牙印。   车流开始涌动,阮雪榆在他胸膛上一推,却被更加牢牢地困在怀里。   时钧含着他可口地像一小块桃色点心的耳垂,强硬地说:“我要气死了,你真不知道么?”   阮雪榆花了十分钟的时间,把乱哄哄的脑子理了一下,逐渐明白过来。   然后他一边控制着左转向,进入停车场,一只手覆上了时钧的手背,五指稍稍收紧,轻轻一摇。   他的侧脸是特蕾西亚女王后花园里的白玫瑰,有些许抹抹的红粉,那种一碰就碎的珍贵,让人怦怦心动。   “错了。”欲隐欲露的一丝笑意,浮现在他的唇边。   就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说得时钧心坎里都酥化了,喉咙焦渴,叫人没法再等待的火热。   仙风拂面也不过如此,他的酸火马上就被吹到西伯利亚去了。   于是时钧静静笑着,英俊的脸庞邪气得很,盯着阮雪榆看的眼光,像在观察、描摹一件私有物品,将他的右手反握着,领到那处半苏醒的野兽上,问:“哪里错了?”   阮雪榆耳际冷不防迅速烧热,惊得飞速一抽,却被按着贴得更紧了。   时钧研磨着他的耳垂,强势地撬开甜蜜的唇,品尝着荔枝汁水的鲜蜜,居心不可告人地问:“错在这里了?”   时钧在他的颈窝挨挨蹭蹭,唇舌在散发着甜味的、有许多零乱的花影般吻痕的肌肤上徘徊着,咔嚓一声清脆的皮带扣响动后,让阮雪榆的手就那么毫无阻隔地握着火热的凶刃。   “那就求它。”   时钧神清气爽得不得了。进了商场,那股亲昵劲还不消,把人逮到电梯里不依不饶地亲:“我坏?怎么坏了?哪里坏了?这里最坏?”   阮雪榆的目光与他交汇又迅疾分离,根本经不住对方眼神的爱抚,喉结不可察地羞颤了一下,双唇诱人地半张,贝壳里的海棠霞灿色珍珠,生来就是要吸引男人的亲吻和爱恋。   可是电梯门已经开了。   时钧意气风发地笑,俯着身贴耳说:“回家接着坏。” 第54章 愿在云间长比翼   吃饭的时候,阮雪榆频频接通工作电话,把时钧一个人冷落在包间里。   “两天零十九个小时二十三分钟没见了,阮老师一点不想我,不惊喜,这是不爱了。”时钧控诉着。   阮雪榆解释:“这两天谈的案子太多了,昨天想找你的时候,你大概已经睡了,这几天累不累?”   “那前天呢?”时钧不放过他,如影随形地贴上来,笑着往怀里带,“想不想我?”   阮雪榆淡不可闻地应了一声,暖黄色灯光下,一朵镶着金边的白云似得,向他飘近了一点。   “想谁?该叫什么?”时钧很幼稚气地咬文嚼字,“都快结婚了,阮老师还不改口,怎么这么小气。”   “又不好好吃饭。”时钧从后面抱着他,温柔地揉了几下胃部,说,“午饭吃什么了?给你发信息,一条也不回,我一天心都不定了,又不敢吵你工作。”   阮雪榆说都忙忘了,时钧气笑了:“你再这样,我就天天陪你上班,监督你吃饭。”   阮雪榆连忙吃了他喂的小蛋糕,奶油很淡,桂花与栗子像是秋日的二重奏。   这猝不及防的慌乱样子落在时钧的眼中,他潜藏不住地滑过一丝笑意,作势摇了摇头,仿佛被沮丧彻底笼罩:“阮老师,这么害怕给别人知道么?地下恋,好委屈,丑八怪,没名分,见不得人。”   “特殊时期,委屈一下。”阮雪榆给他一块苹果肉桂卷,有贿赂堵嘴费的嫌疑。   “委屈的只是一下么?”时钧说,“婚也不结,也不给公开,委屈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一百下一千下了一万下了…我是小老婆生的,没有人疼。”   阮雪榆仰着脸给了一个香甜无比的笑,象牙般光泽的手指是甜蜜的勿忘我花枝一样,轻轻拧了一下他的脸:“顶嘴。”   “怎么?我就爱 ‘顶嘴’。”时钧马上掌回了关系中的主导权,顺势把环在他腰上的手向下一移,滑到那雾露遮掩的湿热秘处,有趣地一笑,“就喜欢它每次都说不行,一进去又爽得乱叫,又紧又会夹。”   今天运气好,他们买菜都没被认出来。   阮雪榆响当当的一个生活白痴,平生踏入超市的次数屈指可数,对促销员的每句话都多加思索,像是在评估某个重磅的科学产品,拉了一下时钧的袖子,对他购物车里的酸奶发出证据充足的质疑,说:“这个没这个打折多。”   时钧被他认真搞学术的样子逗笑了,趁他低头,偷偷地亲了一口,然后快快地走开。   可时钧也没亲自选购过食材,于是自我感觉良好的两个人,囤了一年也用不完的促销卫生纸,像外地人一样疯狂购入上海糕饼,许多长相就不大聪明的水果颇受青眼,鸡蛋被充满自信地放在最下层,车子飞驰起来,库擦库擦碎了一后车厢后,GPS的目的地改为洗车店。   但这种触手可及的忙碌生活的感觉,十分美好,他们都这么觉得。   阮雪榆的沉默就代表可以考虑,于是时钧去排奶茶店的队,好死不死又给眼尖的女孩子认出来了,在引发社会轰动之前,他火速拉着阮雪榆跑了。   仿佛下雨踩小水坑的孩子,翻山越岭终于成功越狱之后,两个人都不由同时注视着对方笑,像是刚刚交换了水果糖的幼儿园同桌。   时钧忽然很愧疚地想,在国内,他就没有和阮雪榆好好逛过一次街,几乎每次都是落荒而逃。   阮雪榆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把他们十指交握的双手扬着摇了一摇,无名指上的艾斯特莱雅之光闪耀极了。   阮雪榆在他手心写了DATING的字母,都市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投下来,他的双目皎皎如星,笑着说:“每一天都是。”   星霜漫天的夏夜,一阵阵凉爽的风拂上人身,静安别墅这样的老式洋房附近还蛮僻静,时钧就大大方方拉着阮雪榆的手,灵魂愉悦的感觉松松软软地袭来,他觉得他们两个被隔绝到了另一个很远的远方,从没预料过自己会这样沉迷于平凡的幸福中。   阮雪榆在月亮隐去容颜、群星暗淡的夜,也白得尤其闪闪发亮,花田里还没采摘的百合,甚至显得虚幻不实。一个浮雕上的天使俯瞰芸芸众生,一根睫毛都不愿意为凡夫俗子抬起的吸血鬼贵族。   路过一个拐角,时钧俯下身去,耸直如峰的鼻梁蹭着他的脸,像一只讨巧而忠实的大狼狗,说:“我的宝贝,什么时候嫁给我,一天,一小时,一分钟,一秒,也等不了了。”   阮雪榆笑着偏过脸,时钧还不停在他耳边说我老婆好好看,好好看。   阮雪榆目中水波不住颤动,实在被他被弄得痒了,也回应轻吻出一朵柔云,醉墨乌丝般的发滑过他的脸庞。   时钧垂眼看着他的吻落在自己的唇上,玩味地笑着说:“明白了,老婆大人,现在就回家。”   街角却有两个鬼鬼祟祟的人,脖子上都挂着摄像机。   阮雪榆一诧,时钧却继续牵着他的手,根本不在意:“没事,他们不敢拍的。”   这两个狗仔其实在跟程柔柔,真的只是恰好撞上了,普天之下莫非时氏之王土,哪个媒体集团的生杀大权不在姓时的手上,谁敢抖太子爷的料啊?   但阮雪榆的动作却比膝跳反射还快,将他的手立刻挣开了。   时钧的脸色变了几变。   “阮老师对我好差。”车上,他就幽幽地这么哀怨着说,“好想以前的阮老师,又乖又会撒娇。”   不久之前的阮雪榆,虽然也是眼里没有杂质,甚至很幽深沉静的样子,却有一股孩子气的娇气和挺秀的倔强感,需要人轻声轻语,轻拿轻放,好生疼爱。一个非要钻进他怀里的小猫,奶糖粘牙了就喵喵撒娇。身娇体软,皮薄肉嫩,娇矜的小心思惹人宠溺与怜爱。   和现在这个流光溢彩、大杀四方的阮教授判若两人。   “我其实不记得那时候什么样子了。”阮雪榆有点淡淡的疑惑,“你很喜欢吗?”   时钧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他这位雪山的最高峰般高尚无瑕,拥有伟大理想的爱侣,怎么会乐于忆起依附于人的耻辱经历?   阮雪榆虽然没急没恼,但是确实陷入了若有所思的状态,无端让人觉得惧怕。   “不是,宝贝,我不是那个意思。”时钧觉得自己蠢到家了,“我喜欢你,你是什么样子都喜欢,只是一想到你自己肯定很难过,我就很痛苦。”   阮雪榆静静听着没说话,时钧紧张地体内血液都澎湃了,太平洋飓风刮走了他的一切冷静,完全不知道怎么把泼出去的水收回来。   “宝贝,我要是真有那个意思…”时钧把车速降了下来,甚至开始发毒誓了,他的爱情绝不是不诚实的欺诈。   阮雪榆双手交叠在膝上,终于开了金口:“不用。开车。”   时钧立刻鸦雀无声,如同被锯了嘴的葫芦一样,尽职尽责、战战栗栗地开到了家门口,然后心脏狂跳地等待末日审判。   这是风之冬、剑之冬、狼之冬,芬布尔之冬。   阮雪榆果然没给他替自己解安全带的机会,无言地下了车。   时钧追着他赶了上去,明明离家只有一步之遥,但他就是这么鲁莽和慌张,多一秒钟都不想让阮雪榆再难过、再误会了,又开始做小伏低、长篇大论的辩解。   阮雪榆是一副稍显严肃端正的站姿,亭亭玉立着打断了他:“我那时候是怎么样的?”   时钧低头认错,无话可说,怎么事情感觉更糟糕了。   但是,阮雪榆却像帮他拂去肩上落的雪花那样温柔,手臂慢慢攀上、环住了他的脖子。   月光的皓影投下流转的亮银,他的眼里水波粼粼,红霞驶入慵懒的梦,一片骀荡的春光,明眸皓齿、灿若美玉地一笑:“这样?”   “嘭!”   时钧一脚踢带上大门,一刻不怠地扑上猎物。   就像是嫩柳枝折断有奇异的鲜美芬芳,阮雪榆微凉的雪白脖颈也被咬出甘甜的香气。   阮雪榆的背脊被顶在墙上,剧烈的折转摩擦让他曲着膝盖,撞了一下时钧的大腿。   这却换来对方的直接刺入。   时钧从没这么性急过,可是现在只想立刻霸占他的所有物。   阮雪榆痛得失声吟叫,盖过了吱吱乱响的床架刺激声。可是那迸发强大力量的撞击,没多久就带来了彻入骨髓的美妙震颤。   已经浸浴过一次爱河之后,他还时深时浅地吻着阮雪榆,想起那个美得教人难以拔离视线的笑容,带着迷人烈性雪茄的高慢和骄气,真是让人一辈子也过目不忘,是个男人见了,都会要一给百,千依万顺。   时钧呼吸埋在乖顺的爱人的枕窝,在他胸前袖珍小巧的玫瑰念珠上又掐又捻,亲吻混合着爱抚,很快又生龙活虎了起来。   雄性动物总归是征服欲作祟,时钧向下推了推阮雪榆的肩膀,那意思不言自明。   阮雪榆被男人抱在怀里为所欲为地玩亵,秘密花园被肆意践踏,看见那触目惊心的凶物,闪躲地闭上眼无声求饶,缴械而降任其取求。   而时钧一边对他的耳朵不断灌进下流话,连哄带骗,笑着说乖宝贝吃得下,它被你惯坏了,没有你不行,你看都在哭了,一边受伤地说阮老师不爱我了,都不让我玩了。   阮雪榆的口腔被撑至极限,鼻腔内壁都被挤压得无法呼吸,大腿绷紧颤栗不止,眼角边圆圆一滴泪似得漂亮红痣,灵动鲜活地要滴落下来。时钧把他跪着的双腿踢得分着更开,还扯着头发问好吃么,喜欢么,你的水淌得地毯都湿透了。   “吃爽了就不管我了?”时钧发泄了又一次,还怀着恶意地在厮磨,抚着他甚至都因之微微饱胀起来的紧实小腹,说:“不出去,今天要把阮老师肚子玩大。”   阮雪榆像是风中颤索的花朵,一丁点力气都不剩,腰都塌下去了,跪也跪不住,却被时钧拽着小腿拖回来一钉。   他只觉得那热物又越来越烫,不由向后摆动一截窄腰,天真的抗拒却换来了上瘾般的奇妙酥痒,汗漉漉的白皙背脊泛起一层细粉,漂亮的腰臀曲线一览无遗,下意识又摇了几下,完整的字句渐渐吞没在他舒服的低叹中。   “自己玩得爽吗?”   时钧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极深极狠地送动了几下胯部,喘着被惹火到极致的难耐热气,驱赶小狗似得拍打了两下,用十分污脏的词汇羞辱着,然后含笑咬耳朵问,怎么不自己玩了?   他将阮雪榆离地抱了起来,把对方的腿抬到了不可思议的极限,像一张拉至极限的弓,结合之处就成了唯一的支点,让每一分狂野的力量都发挥到淋漓尽致。 第55章 曾是襄王梦里仙   次日的下午,阮雪榆的眼眸还欲闭不闭,整个人处于半睡半醒间。   时钧将他揽了个满怀,抱在腿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着菠萝蜜。   电视里的新闻频道里出现了阮雪榆,是他在谈判桌上的样子。   新闻说几个救济救命的贵族药,直接被谈判专家腰斩成了对半价,每片平均下降500元,为每个患者一年就节省了15万元的负担。   阮雪榆应该是个谈判分组司长的角色,坐在正中央,没什么感情的机器语言,就是很单纯的威严:“这次医保目录竞争不是激烈,是惨烈。你们有两次报价的机会,我希望第一轮报价就可以看见你们的诚意,落在我们期待的价格范围内。两次如果都失败,那么就会直接出局,需要我再重复一遍谈判规则吗?”   对面的药企代表小心翼翼,满头大汗地给出一轮底价。   “首先恭喜你们,这个价格可以继续谈下去了,但是价格依旧存在不小的差距。”阮雪榆说,“因为全球最低价已经不是新鲜事了,甚至还高于你们的慈善赠药计划的折扣价。”   在你来我往的落子对弈中,药企的定价策略经常被他说得破绽百出,反驳得哑口无言。在阮雪榆超人思维慎密的逻辑树下,一切博弈都显得单薄无力。   毕竟医保局手握两万多亿的基金,阮雪榆自然而然地保持着“take it or leave it”的态度,压得让人一口气也喘不上来。同桌坐的谈判同事,都被他弄得神经高度紧张。   不少代表灰头土脸铩羽而归,或者蹲守在机关门口,对阮雪榆哈腰,一口一口喊领导辛苦。   而对另一家企业,阮雪榆则表示,底价最起码要从药物在韩国的最低价开始往下谈:“为什么韩国行得通,中国行不通?”   对方说参保政策不一样,所以同样的药在韩国卖得便宜。   “差距太大了,这是破坏国际价格体系。”阮雪榆反问,“而且在以量换价的角度,韩国多少人?中国多少人?我是在代表整个国家和你谈判。”   企业代表的利润空间越来越小,快被砍哭了,三番五次表示要和总部去请示。   阮雪榆给了他五分钟,最后说:“4和7不太吉利,再往下降一分吧。”   他永远有理有据、言之有物、掌握主动,但是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谈判技巧。他不擅长判断对方每次出价的心理和预期,教科书般的招牌扑克脸上更从不给出任何微表情,以此表示恫吓或鼓励来引导底价,就只是纯粹地对竞争格局、国际定价了如指掌,过人的专业素养碾压,对原料药的工艺都倒背如流,眼神凛凛一扫过去,就轻而易举看出了猫腻,让企业一点价格水分都不敢掺,没人有胆量和底气和他唇枪舌战。   之后的记者采访问他:“您看到企业的价格已经降到很低了,这个时候会有同情的心理吗?”   “不会。”阮雪榆有种不容否决的公信力,天生的新闻发言代表,政府的门面人物,“我们谈判员代表十四亿的参保人员的利益,为他们争取最大的优惠。为了群众,我们一分一厘都会去争取的。”   记者说:“我看您一分钱都要往下谈?”   阮雪榆说:“是的,它这个病全国有1000万的患者,经过测算,如果低了一分钱,那么每一天就可以为全国的患者省下10万元。这些结余的基金可以服务更好的患者和家庭。不能小看这一分钱,能还几分就是几分。”   记者笑了说:“谈判原定三十分钟,我看您经常加谈好几个小时。”   阮雪榆说:“因为有些罕见病的特效药的确是好药,但是太贵了,我们很想谈下来,过程就会比较艰难。罕见病本来的患者基数就小,如果这个层面上的决策者都不替他们发声,社会就更听不到患者的声音了。”   记者表示专家真是辛苦了,阮雪榆就说:“和患者的真正受益,生存改善相比,别的都是次要的。这一点,我们谈判者的认知都是一样的,都很认同这份工作的价值。”   那一段灵魂砍价的视频直接爆火,尤其是一句“我是在代表整个国家和你谈判”,被剪成了不少燃向视频。   弹幕全是“这盛世如你所愿”,“今生无悔入华夏,来世还在中华家”等等。还有不少画风异常的,“这个脸真的不是说笑的,朋友们”。   他一骑绝尘的美貌,就是和不少明星混剪在一起,也特别能打,把人家衬得像是土鸡瓦狗。   无数颜狗成了自来水,表示这岂不就是言情高冷男主都有了脸?哥哥就是行走的画报啊,哥哥真是人间爱马仕,想在哥哥的鼻梁上滑滑梯。这美貌真的是人类吗是真实存在的吗,是世界上第八大奇迹吧,哥哥为什么用第八大奇迹的脸反复杀我?阿西,如果用这样的脸蛋活一天我也想试试!哥哥的帅气就像太阳,要永远照耀我们才行!呜呜呜哥哥好可怜,到底犯了什么罪才被惩罚折断翅膀?   哥哥本人正在沙发上大睡特睡。   时钧看评论看得美滋滋的,正在转发那个视频的微博,开头的措辞就是:“我老婆真好看[心][心][心]。”   其实有不少眼尖的粉丝已经有所怀疑,阮雪榆就是时钧在纽约牵着的神秘帅哥,但是他们两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领域的人,八竿子也打不着,再加上阮雪榆看上去绝情断欲,一时半会,很难把他和行走人间荷尔蒙的时钧磕到一起,这简直是两套世界观里的人。   时钧想起了阮雪榆说的特殊时期,他说中国的政府机关对性向还是很敏感,希望聘用的人要永远根正苗红。即使时钧表示自己会打点好上下关系,阮雪榆还是觉得,节骨眼上一点差错都不能出,他说为了全国人民群众的利益,暂时委屈一下吧。   去他妈的人民群众!   时钧把手机甩到一旁,还是没有发微博,捏了捏怀中人的鼻子。   阮雪榆呼吸不畅地醒来,时钧捏他的脸,似笑非笑:“我的宝贝现在好受欢迎,我吃醋吃撑死了,怎么办?”   阮雪榆这两天高强度地谈了十几个小时,睡眠严重不足,这会还迷迷糊糊的,软洋洋地枕在爱人宽广的胸膛上,久久地感受他的心脏的降落与升起,安然地又沉眠了,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阮微忽然打来电话了,开口就是兴师问罪:“小榆!你不能对哥这样!”   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他们自家的药品也被压了60%还多,阮微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颐指气使的愤怒:“你这样我们没办法做,我本来都不指望你给我透个底价了,怎么我们还压得比别人低?你哥是你的仇人吗?我跟你讲,这样我会退出中国市场,亚太还有别的盘子可以做。”   时钧默默地接收着阮微的狂轰乱炸,好一会才说:“大哥,是我。”   “小榆呢!把他叫过来。”阮微是很失态的样子,“这个小孩,他在胡闹!”   “他睡着了。”时钧把阮雪榆抱进了卧室,轻轻印了一个吻。   “喊起来!”时钧觉得这是个很有力的理由,阮微却完全不认同。   时钧笑了笑,问大概亏损多少利润,信手拈了几个新项目过去。   阮微被一向懂事的弟夫光速止了损,语气渐渐平静下来,但还是觉得被自家人气着了,竟然五十步笑百步地劝:“他这是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欠社会的教训,你在这种事上就不要太惯着他了。”   “没事,都是小事。”时钧将爱人的头发绕在手中,柔情像是漪沦那样荡漾,“我来保护他的理想主义不就好了,只要他开心就好。”   时钧觉得,这个世界乱糟糟的,而阮雪榆永远那么明净美好。爱着他宠着他,就像是供养、侍奉一轮悬在心上的、满怀冰雪的一天明月。   他想,他对这个人的深深眷爱,就只会越来越不可自拔。 第56章 浅浅笑时双靥媚   药品砍价是个关卡重重的精细活,谈判桌上的每一句话都在撬动无数人的大量利益,一分一厘的锱铢必较背后,都是双方背后的立场火拼。   但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一堆青铜看王者过招,云里雾里,震撼又过瘾,于是阮雪榆在网络上被神话成了大国风范的代言人,赢得满堂喝彩。   走红社交网络也不是第一次了,他本人的反应很稀松平常,可能连呼吸频率都没有变化过。   可是上海的人口密度可比美国高多了,他买瓶水也会被认出来,跳广场舞的阿婆们把阮雪榆供成了活菩萨,对他双掌合十,执手相看泪眼,说老伴的心脏支架本来要一万,现在降到了一百块哩。   阮雪榆说医疗器械不是他谈判的品种,意思是拜错了人,而老太太们哪里听得进去,惊叹才貌双全,说麦灵各,老好咯,小囝头勿要太有腔调噢。   于是,他在人民广场的相亲角又二次爆火。   时钧好气,因为他的粉丝没有眼力见,怎么到这份上了,还不剪他和阮雪榆的CP向视频?正在酝酿要不要下场暗示。   许晟引荐阮雪榆和他哥哥见了面。   许教授是神经免疫治疗领域的专家,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学者。   他震惊于这位享誉世界的科学家的年纪,甚至觉得即使是对在读博士来说,这张脸可能都显得过分年轻。   但是其余还是很符合想象的,他皮肤白皙,线条锐利,高冷的鼻梁骨拒绝整个世界,细致的顶尖精英教育体系运转出来的先进大脑,优雅地完美无缺,扑朔着吹进山谷的大风雪,冷峻的云朵看破红尘。   阮雪榆说:“许博士,我们刚刚结束了厄瑞玻斯在人脑星状细胞中的实验,这是单独给药组与厄瑞玻斯加AZX33081组的结果。”   陈兮云将临床实验结果也递了给他。   许教授说:“阮博士,你想将这两种药交联在一起的思考是很创新的,但是他们需要一种Linker,这个需要非常复杂的分子生物学设计。”   “是的。”阮雪榆紧紧蹙眉说,“我们在Linker的设计上反复失败,这是非常有挑战性的事。”   “这就是Research,Re——Search!”陈兮云笑着拍他肩膀,“不过我相信你离成功已经很接近了,雪榆。”   “我期待你有一天超越老师的成就,会有那一天来临的。老师他泉下有知,一定很高兴。”他在阮雪榆的脸上看到了昔日令人钦服的无限风采,勾起了很悲伤的追思,笑了笑说,“还有师母。”   时钧回家了,在玄关处放下行李箱和一个沉甸甸的奖杯。   阮雪榆闻声走了过来,雨后初绽的蔷薇、红红美酒飘香的唇吻了爱人的侧脸,比夜里月光下的水还软腻,颈间的奇异香气似乎不是人世间的花朵酿成的,而是从天上的瑶池仙境盗取来的。   “辛辛苦苦拿两个大奖,阮老师就这点奖励?”时钧把他抱了起来,抚着一件盈盈一握的精致手工艺品那样,一只手绰有余裕地往臀上又拍又揉了好几下,“你老公这么好打发?”   阮雪榆一笑像是春寒之消,香浮竹叶,问要什么奖励,但旋即又想到,这不是在惹这个惯犯光天化日之下说歪话吗,补充说:“正经一点。”   “还能要什么?”时钧的手已经开始作坏,低低地说,“嗯,听你的,正经点,文雅点。”   “那,小阮老师,今晚那个吗?”   “这怎么不正经了?哦,阮老师自己想哪里去了?”   阮雪榆雪白的脖颈比一颗月光珍珠还白皙,被他吮出朵朵纯洁的玫瑰。   “有客人。”阮雪榆躲过了他更深入的爱袭,“在外面。”   时钧非常不舍地直起身体:“好吧,你被嫌弃的可怜地下情人,这就出去避一避。”   “不用。”阮雪榆笑着说,“和我来。”   时钧却说不了,说哪敢影响阮老师为人民服务的光伟形象。   恰好,许教授路过半掩的门口,正正巧看见上天的神仙同样沉迷于凡尘情恋,重点是两个大男人,当场就只差羽化飞升了。   阮雪榆却很自然介绍:“我爱人。”   许教授其实思想还很高古,他实在没想到白玉无瑕、十全十美的阮雪榆,会有这种惊人的癖好。   而面前的年轻人——所谓阮雪榆的爱人,锃亮的钢铸造宝剑的脸部线条,更有种不符他年龄的强大气场,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意如心遂的掌控中。   时钧伸出手:“你好,许教授。”   许教授大脑一阵神经痉挛,这不是他女儿的偶像吗?迷得她撕心扯肺、要死要活的那个。   阮雪榆自己就是一例厄瑞玻斯治愈的临床案例,可以供给许教授进行循证医学参考。   于是,他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病史诉说出来,说到父母双亡的惨剧时,眼中再也没出现过阴云的雾团,一次也没有。   “阮博士,你是我见过最坚强的病人,你的人格非常强大。”许教授那点偏见马上烟消云散了,十分心有不忍,“也是我见过阿斯伯格综合征的患者中,恢复的最好一个。”   阿斯伯格综合征是一型TBEX的交联精神病,时钧请许教授细说,因为他每次问阮雪榆,对方就只是减三祛六地说不是大事。   “阿斯伯格综合征属于孤独症谱系障碍或广泛性发育障碍,它是由孤独症特征的社会交往障碍。”   “患者愿意与人交往,喜欢与同伴玩耍,但是缺乏交往技巧,交谈中使用较多的书面语言,咬文嚼字,给人以古板、生硬、夸张的感觉。他们不理解面部表情、肢体动作等非语言表达的信息,对于对方的谈话,患者只能理解简短、清晰明了的语句,难以领会幽默、隐喻、双关意义的语句。   许教授推了推眼镜,说:“尽管他们经常渴望甚至尽力想与其他人建立联系,却缺乏技能做到这一点。所以,患者比一般退缩型自闭症还要孤独。”   时钧低着头长久沉默,阮雪榆就说:“不要担心,我没有这么严重。”   “没有吗?你不是严重多了?”陈兮云吸了一口烟,“不过雪榆的确好很多了。我刚认识他那会,一个月说的话都没现在一天多。你上大学的时候笑过吗?大家都讲你是很难被取悦的大小姐,还打赌谁能让大美女笑一小下,其余人就包一学期的作业。”   下午,阮雪榆在看电影节的红毯仪式,是女明星们争奇斗艳的战场。   时钧获奖作品合作的女演员盘靓条顺,修身剪裁大红色裙子点缀着牡丹花,大露锁骨,头戴精致皇冠,笑吟吟矜持地窃喜着挽着他。   阮雪榆还没说话,时钧就连忙凑过来,上交和该女星一片空白的聊天记录,包括微信、微博、ins、邮箱等。后面两个还需要连VPN,让他一阵手忙脚乱。   “时钧,我没那么小气。”阮雪榆被他的慌张行为逗笑了,和颜悦色地说。   “干嘛不小气?我就乐意被我老婆管。”时钧反倒不高兴了,没好气地咬了他的脸一口,“快点小气,必须小气,巴不得你小气死。”   “这是你的工作。”阮雪榆奇道。   “什么工作?”时钧在他耳边吹着热风,让阮雪榆的身体泛起一阵异痒,然后握住了期待似的在他掌心里跳动的东西,慢慢抚搓着,“我最大的工作,不就是伺候我的小公主吗?”   阮雪榆被颇久违了好些天的男人气息一熏,早就意乱神迷,身体干渴地发紧,活色生香,任君采撷。   白鸽飞舞的杜伊勒利宫的花园里温暖、晴朗、蓬勃如春,百灵鸟咏唱出着甘泉。满天的星,又重画出一次满天的云彩。   没有止境的穷奢极欲后,时钧快活地洗个了鸳鸯浴,帮阮雪榆穿衣服的时候,又少不得揩几回油,恶劣地说要塞个小玩具进去,手掌像爱抚一只宠物猫那样:“阮老师为什么一直这么香,我闻闻哪里来的。”   阮雪榆被好胜心和占有欲都很强的爱人,无法无天地闹了好几场,光裸漂亮的腿屈着撞了他一下,说该去吃晚饭了。   时钧大叫不好,这才想起阮雪榆一直饿着肚子,连忙说:“饿坏了吧?宝贝快起来,我们出去吃饭。”   阮雪榆真的很疲乏,懒懒地伸手将时钧轻轻一按,又倒回了床上。他枕在时钧的胸前,神思优游的样子性感极了,说:“去不动了。”   时钧吻着他清澈动人眼睛,说:“想吃什么?我去买。”   “不去。”阮雪榆悄悄地环上他的脖子,一颗微泛红晕的秋之硕果。   时钧的头等大事就是把阮雪榆养得周周到到,所以着急得很,正在支使助理去安排,可是手机也被阮雪榆的爪子轻轻拍落了。   “怎么了?宝贝?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甜蜜在他的话音中盘绕,时钧问,“乖,想吃什么告诉我。”   “不是,不想。”阮雪榆无声摇了摇头,澄澈地像是一个戴着绒绒雪帽子的婴儿,贴身吻了上去,“想你陪我。”   阮雪榆想起了很久很久很久之前,他还是那个形单影只的孤独症患者,只有时钧一眼看穿他忧愁的神态,成了他与明亮的白昼世界的唯一联系。他的爱意那么热情和勇敢,让蓓蕾开成鲜花,太阳照耀天空。   也许不是完美互补的锁钥,但在岁月的许多荣枯中,他们努力靠近彼此,为对方改变了那么多之后,这一对爱侣的形和神都太契合了。   似乎今晚的月亮也眷恋这样的爱情,慢乎乎地悠悠在天际飞滑。   时钧打开冰箱门,空空如也。   好家伙,他去一趟柏林的功夫,兴许阮雪榆根本没吃过正经饭。   存货只有几捆青菜和一些即食食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时钧犯了难。   一阵叮铃桄榔的锅碗瓢盆作战中,阮雪榆试图来帮忙,时钧却想他宝贝的手指可是弹小提琴的,怎么能沾阳春水。   生奶油培根意大利面实在是太腻歪了,蛤蜊浓汤的材料也不足,可是阮雪榆似乎对寒碜的晚饭很满意,青菜鸡蛋面吃得一干二净。   阮雪榆突然改变心意:“我们出门看电影吧,你的大作,我还没有看过。”   对时钧来说,包场电影院只是摘下口罩,刷个脸的事罢了,他吩咐好了就说:“我们逛街去吧,想给我老婆买东西。”   可阮雪榆却指着五分钟后那场,人次爆满,只剩两个犄角旮旯座位的,说:“这个不行吗?”   “人太多了。”时钧皱眉头,他心里的阮雪榆,那可是高高矗立在莲花和荷叶中的洛神仙子,怎么能沾染一丁点烟火之气,“乖,他们要打扫准备,我们半个小时后再来,就两个人一个厅,舒服多了。宝贝,晚上有什么急事吗?”   “没有啊。”阮雪榆自然地说,“我想快点看到你。”   时钧的心脏突突地发热,忘了跳动,那种深爱的巨大震撼用什么字眼也形容不了。   阮雪榆坐在狭窄的单人座位上,自然柔柔地靠着他,一只醉入嫩蕊浓花的眠蝶,围住眼睛的长睫毛刮擦地时钧痒痒的、甜甜的。   此时此刻,时钧忽然觉得,从前那些无聊物欲堆积出的奢靡快意,和这庸俗微小的浪漫相比,都是粪土尘泥。   人世间最美好的事情,也不过就是一对相望的眼睛中,两颗偎依的心。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回去的路上,阮雪榆说他演得不错,还有一句偏离主题的点评:“叫泽泽的小演员,其实长得有一些像你小时候。”   阮雪榆对着时钧的惊诧,嘴角微勾,像是踩在了云上一样的轻快口吻:“我们早就见过了,纽约布朗克斯,你迷路了,忘了吗?”   时钧的呼吸窒了。   曾经,阮雪榆是端庄的火焰,与他光芒万丈地相遇,美得像是透过透明绢纸临摹的画。   轰鸣的大雨音乐侵占了他的全世界,时钧好像变回了那天那个紧张害羞的小男孩,措辞渐渐慌乱,好久才圆满地吐出一个字,问他今生唯一的心上人,那个时候对自己什么感觉。   “你问我的第一印象?”阮雪榆像是从天上流畅落地的雪,微微仰头看着时钧,笑了笑,晴空如水洗的温柔,最后过滤成一种寂静澄明,“大概是……”   “honor——ificabili——tudini——tatibus.”   莎士比亚的《空爱一场》,时钧曾经教过他的。   “不胜荣幸。” 第57章 只羡鸳鸯不羡仙   三个月后,由国际罕见病与孤儿药大会、世界罕见病发展中心主办的第十八届国际罕见病高峰论坛在美国华盛顿召开。   这是全球罕见病领域规模最大、演讲人员水平最高、最具国际影响力的年度盛会。超过1600名的业界领袖、药厂企业高管、临床医生、科研专家学者、行业巨擘、样本联盟、政府决策者参加,600家以上的机构、80家以上的大众及专业媒体参与。   除了专家演讲该领域最新的研究进展之外,会议还有一个环节叫“我们的故事”环节,七位患者讲述自身的经历——如何更好地与疾病“共存”。   他们表示家人和社会各界的支持让他们有了希望,会用自己的绵薄之力回馈社会,给他人带来生的力量。   阮雪榆穿着精湛剪裁、腰线紧收的英式西装,出现在闭幕式的演讲上,他明亮而炫目,帕尔米拉遗失的珍宝,不为人知的金属,大海的明珠,他的光辉属于极远的世界,在沉静宇宙中盛放。   他身后的大屏幕升起了本届大会的主旨:“Rare is many, rare is strong and rare is proud.”   他用湖水那样的透彻的嗓音说:“过去的五十年,我们共同见证了见证了全球孤儿药领域的创新和扩张。现在,就是讨论和制定未来罕见病研究以及战略的最佳时刻。”   “已知的罕见病有6000到7000种,可是有相应有效治疗方法的不足5%,30%的患者在5岁前便离开人世,而幸存者剩余的人生也将饱受折磨。病痛像暴风贯穿他们的一生者,死亡的天使已经飞到世界各地,你几乎可以听到它翅膀的声响。”   “罕见病患者并不是寥寥无几,而是一群需要我们用平等和爱护来关爱的群体。我代表科学界向所有患者许诺,你们的痛苦不会无所归属,因为全人类已经向罕见病发起了一场胜负难卜的宣战。”   台下与会的罕见病病患无不泣容,求医无门、被误诊、被排斥和歧视的痛苦,他们每一个人真切地经历过。科学家们也都凝望着阮雪榆,或互相注视,传递着信心与勇气。   “在罕见病诊疗研究的路上,我们一直在奔跑。科研工作者们所度过的每个平凡的研究日,或许就是连续发生的奇迹。只要紧跟创造力的脚步,它每一天都会为患者提供一个新的治疗前景。”   阮雪榆是一个庄重预言者般的姿态,矫矫不群地伫立着:“我对宇宙40亿年生命演化的结果感到惊叹,我也坚信随着基础研究的深入,医疗手段会越来越强大,罕见病患者的生活也会变得更好。”   “我邀请全球各界人士关爱每一个生而不凡的生命,加入这场捍卫人类健康与幸福的持久战斗。我们走在浪潮之巅,我们可以投身其中,我们可以改变世界。”像是最纯洁的原始光明,他这样看向所有人,“终有一天,我们会拿起医学的武器做出漂亮的反击,精准的治疗方案不再是天方夜谭,罕见病将不再罕见,英雄的胜利天平必会偏向全人类。”   幕布缓缓降下,然后是来自淋巴管肌瘤病LAM的患者和志愿者组成的人声合唱团带来的表演。对于呼吸受到影响的LAM患者来说,歌唱是非常艰巨的挑战。   会后,记者提问环节。   话筒和机位纷纷投向这位认真、纯正、出类拔萃的年轻学者,大赞AZX33981和厄瑞玻斯结合后的分子——新一代诺亚方舟,是殿堂级的治疗艺术。   “这个领域的确有很多低垂的果子,但是我们还需要更多临床试验来验证它的安全性。”阮雪榆保持着他招牌的客观,实事求是地说。   记者却很兴奋:“阮博士,我们都心知肚明,你会因此获得拉斯克医学奖!”   拉斯克医学奖全称艾伯特·拉斯克奖,可是说是世界生物医学研究进展的一部编年史,它是医学界的诺贝尔奖风向标。   阮雪榆说这绝不是他一个人的贡献。   厄瑞玻斯他的父亲设计的,主体是时钧找到的,许教授在分子生物学方面提出了宝贵建议,而Linker的快速设计要归功于克劳德博士。   很早以前,阮雪榆就向克劳德博士坦诚了一切,他说是自己结果了安德烈。   地下室里Ableson和两名马场工作人员的尸体,让克劳德博士主动调取了安德烈的精神病史档案。但即使如此,他还是很难和阮雪榆像从前那样相对,这需要一些时间。   阮雪榆和善谦恭地结束回答:“一个人的力量微不足道,科学永远是团队合作。”   出会场门口的时候,他撞到了灰头草面的卢卡斯。   卢卡斯看向阮雪榆的眼睛里,其实不是全然的憎恨。   他一直认为是阮雪榆的父母谋害了自己的父亲,知道真相的母亲,自然对此闭口不提。他自以为的无处申诉的一桩陈年血案,导致他处处与阮雪榆作对,不惜任何代价,种下了多少错误的仇恨。   可是后续的实验和阮雪榆的判断如出一辙,YTI99234完全不成熟,有严重致畸的高风险。   若不是阮雪榆当时一盆冷水浇醒了因嫉妒而彻底疯狂的他,YTI99234一旦上市,将掀起多么腥风血雨的一场灾难。他那百死莫赎的下场,绝对不是现在声名狼藉这么简单了。   卢卡斯的心里是不可救药的悔恨,与阮雪榆擦肩撞过。   对向来只有恶意的他,阮雪榆冷漠的鼻梁纹丝不动,完美地像戴了面具的精致假人,自始至终没看一眼。   “嘿!”卢卡斯叫住了他,天人交战一番,手心的汗擦到了西装裤上,“你上礼拜发在科学杂志上的短讯,我看了,可真烂!”   “我会写一篇评论,指出你的漏洞!”卢卡斯却继续说,“你等着瞧!”   可是他却伸出拳头,这是fist bump,美国人的碰拳礼。   阮雪榆停了一停,审视了他半晌。   没有人应当永远生活在昏暗而污浊的天空下,当两位优秀的科学家为同一个目标奋斗的时候,人类健康事业的伟大目标也许会更快实现。   “欢迎。”阮雪榆回应地伸出手,那是相逢泯恩仇的一笑,“真理越辩越明。”   厄瑞玻斯的原料,是圣雅缇娜岛上一种特殊植物的根茎。阮雪榆为了获得大量原药,最近一直驻扎在这里。   时钧也在。   这是他和罗伯的第二次合作了——来岛上拍摄生化武器的电影,主题是引导人类对战争的反思。不过这次他的身份不同了,只是投资方,之后可能都会慢慢转向幕后。   灿烂的太阳把紫色的大海照得一片光明,金丝闪动过清响的波涛,阮雪榆在白幼的沙滩上散步,时钧则端个摄像机,对他拍着不停。   忽然,时钧神秘秘地说:“阮老师,我跟你讲一个秘密。”   一个吉普赛小孩说出了茨戈婆婆那天欲言又止的美丽传说:“西萨摩亚的人在大海里结婚!传说如果同时潜水、出水看到太阳的那个时刻,神会保佑两个人永远在一起!”   时钧把阮雪榆抱了起来,就要下水,阮雪榆笑笑挣着,扬了把沙泼他,光裸的足轻轻踩了两下,阳光下睫毛一根一根呈金黄色,像是随时可以燃烧起来。   他们的发丝随着海谷的风轻飘,时钧将阮雪榆扑住,喘着气笑着问他:“跑什么?按这个传说,阮老师不是早就嫁给我了么?什么时候给我生一个?”   水都静静北归了,寒夜筑起海岛上仙境般的宫殿。   时钧像是小儿捉月一样,把手机举得高高的,试图捕捉信号,酒渣色的小螃蟹们也跟他一起热切地向往着高高的天际,黑滚珠一样的小蜗牛也在凑热闹。   “有了,有了。”他开心地叫阮雪榆过来。   那是重播的颁奖礼采访。   记者在问阮雪榆最得意的作品是什么,更喜欢诺亚方舟还是冰河之春。   还没见到回答,信号又没了。   “啊……”时钧沮丧极了,向后仰倒在沙滩上,手臂一揽,把阮雪榆也带着倒了下来。   高山在吻着碧空,波浪也相互拥抱。月光下盐粒和露珠那样的金色砂砾,在它们身上晶莹震颤。   然后,时钧问了他一样的问题。   “不说。”他明眸的光彩闪耀极了,骄阳也为之见绌,一串浓淡不一的笑容之后,阮雪榆说,“你猜一猜,我怎么说的?”   时钧好奇极了,他在这个小岛与世隔绝挺长时间了,还不知道阮雪榆以什么方式突然公开恋情,导致国内外一片烽火连天。   云横跨整个海面,塞满天空,明月放射出光芒,清辉洋溢遍宇宙。   他们在水中深深地接吻,尝着这世上所有的安逸享乐和美,逸出的乐曲音流让海中的月碎成了几千片。   时钧望着他的爱人,他那净的琉璃般的唇生来是为了吻,而不是为了痛苦悲伤而哭泣。所幸,再也没有谁能夺走了。   “我说,一个是别人的诺亚方舟,而另一个……”   月光之海那么美好,爱情的果实闪烁迎人,远处生机勃勃的群青色山峰投来凝望中,阮雪榆像初开放的玫瑰那样,迎上阿波罗的战车,阴郁的闪电永远潜去影踪。   “你是我的冰河之春。”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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